昨晚首次读日本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语》,读到主人公源氏初邂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是源于对一株花的好奇。用书里文字描述则是:“株株翠绿可爱;绿草中白花朵朵,自得其乐迎风招展”。能对源氏皇子胃口的花自该有个出尘脱俗的名字。侍从禀告这是夕颜花。源氏听了,令侍从去采摘一朵夕颜花,不料花丛后转出个黄衣丽人,即是在全书里昙花一现的夕颜。她风姿婉媚,眉目精致,躬身献上一把香气四溢的纸扇,诉明此花太过娇嫩柔弱,需用扇托,不堪手拿——风流成性的源氏对这位颇会摆弄姿态的有夫之妇一见钟情,遂与她在夜间时常密会往来,白日绝迹不见。有学者评论说,此章节的花名类似人名、花命象征人命,藏于深闺不能见天日的女子注定红颜薄命。果然,夕颜与源氏有过几次露水情缘之后便遭受诅咒暴卒离世。
《源氏物语》的译本后还带有注释:夕颜(ゆうがお),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意味突然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我叹息之余,想起了沧月所写的一个武侠短篇《夕颜》,内里也有一种名曰“夕颜”的花木和一个名为“夕颜”的女子。她笔下的“夕颜花”不再纯白淡雅,是“血色”的、“无法见到日光”、“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沧月塑造的女子“夕颜”,也没沾到什么好运气,她生于乱世,命途多蹇,沦为杀手过着数年如一日的刀口舔血的生涯。直到她一朝顿悟世事如白云苍狗瞬息变幻、八年的血雨腥风无非是命债缠身,她宁肯与深爱的沧蓝分道扬镳,也要离开暗杀组织“惊蛰”。待沧蓝花了十年才解散杀手团队,恢复自由。再见服下“洗尘缘”忘却前事的夕颜,她已成了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村妇;他再追忆他们的爱情,亦如那称作“夕颜”的花朵,褪去残红落为泥,湮没成烟再难寻。看来,“夕颜”这种花,无论是入了日本古代作家或是中国武侠新秀的慧眼,无论是属于借花喻人的文体或是进行以花抒情的题材,都是色调凄绝、笔调幽怨,尾调寂然的。我不免对这种植物的存在产生了好奇,经过查考,它并非流潋紫在《甄嬛传》里形容的“牵牛花”。它乃是旋花科植物,盛开在晚间,花期在六月。而且它的原产地在热带美洲,后来才在亚热带地区出现。至于夕颜花何时引进日本,又何时传入我国呢?目前文献资料尚不能考证出准确时间。然在日本平安时代(至今已有千年之遥)的清少纳言著作里,已经出现了这种花:“夕颜,跟朝颜(牵牛花)相像,人们常常以之相提并论,自是当然之事,可惜,所结的子并不怎么好看。不知怎么会长成那种样子呢?至少,能够像酢浆子一类的样子就好了。不过,夕颜这花名倒真是不错。”在《徒然草》里,夕颜花于日本南北朝时期已是穷人家墙根处的点缀。看来并不名贵。包括我国大唐时代的诸多诗人,赞颂遍了牡丹,芍药、芙蓉之类花卉,却无一人对夕颜花给予半点笔墨。
许是因它的外形太过平凡。在好高骛远、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眼中,有何值得歌咏的价值呢?包括民国作家周作人,也毫不客气地声称“夕颜”即是匏瓜花,也就是瓢葫芦花,因为无人欣赏,才被称为"薄命花”。我细细回味此话,乍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国人传统的审美感悟还是多倾向于高端大气上档次,对待平凡无奇的泛泛生物极难给予欣赏态度。
平凡有什么好歌颂的呢?
平凡意味着常见,常见即令人缺乏想象力和尊重心。犹如某些容色不够悦人,才艺不够突出的女子,常常寂寥地独处青春,或是草草地解决了终身。她们往往是缺少爱的,尤其缺少那种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可以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的爱。于是心生卑微,认为自己必须乖,乖乖地做一个可人心的女子,可着男性的心,也可着女性的心,才能够在世间找到一席之地。她们常常如夕颜般绽放在网络世界里,对着虚拟的角色互诉衷肠,在短暂光景之下,成为一朵灿烂的烟花。回到现实世界,她们却继续静默、隐忍、压抑、心事重重地维持现状。因为她们甘于承认:平凡,不值得被爱。唯有容貌气质卓尔不群,教育程度良好,职业风光收入高,百般技艺都精通的如花美眷才是人生赢家。
我不想评价这种观点是否正确,但我每每看到一些不接地气的励志毒鸡汤,不由哑然失笑。在这世间,有人生就如雍容华贵的牡丹,亦有人生就似明黄遍地的雏菊,还有人生就仿佛静敛清幽的玉簪。既然每个人的生命均能用花卉来形容,又何必计较你是否盛开得如樱花般绚美,又何必在意我是否馥郁得如木樨般浓烈?
纵是世人少知的夕颜花,它也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月光花”,夜色时分,它的花瓣洁白娇嫩,花香清芬四溢,自有一番高贵与动人。无非是罕见留意它的人,一旦被人发现,其实心生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