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古典音乐的休养十分了得,他的作品中,短篇小说集《小夜曲》就是用音乐将5个故事连成了一个整体。像石黑一雄这样的作家,作品中一旦出现古典音乐作品,一定不能认为是作曲家的信手拈来,那里,一定有作家的话外音。《上海孤儿》,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地位不一般,2000年完成的该作品,如果不是足够出色,怎么会在《长日留痕》获布克奖后再度得到布克奖评委的青睐?
《上海孤儿》也配得上这样的荣誉。这一次,他不再是孤独的创作者,用一段段碎片布局整部小说,石黑一雄选择这种方式是要告诉读者,被作者牵着鼻子走绝对不是小说唯一的阅读方式。像《上海孤儿》这样用一段段碎片布局成的小说,阅读者只有跟随石黑一雄的思绪将碎片连缀起来,读到的《上海孤儿》,才是完整的。完整的《上海孤儿》,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译林出版社的版本封底上有这样概括:“20世纪末,上海。英国少年班克斯与父母过着悠然的生活。一天,父母离奇失踪,班克斯无奈回到英国。多年后,班克斯成为伦敦名噪一时的大侦探,他决定拨开岁月的尘埃,探寻父母失踪的真相。然而,菲利普叔叔对往昔岁月的回忆,却让他跌入了真相的无底深渊……”无底深渊是什么?父母之所以先后失踪,并不是如当年小克利斯托夫·班克斯被暗示的那样,父亲终于和母亲站到了一起反对英国的鸦片贸易后被绑架从而生死未卜;母亲并没有失踪,她只是从小克利斯托夫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的理由与她先前的政治立场毫无关系。那么,虽有微澜但还是和谐幸福的家庭,何以数日里就只剩下了小克利斯托夫?原来,父亲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与高贵而挑剔的母亲继续生活下去选择与情妇私奔;母亲则在失去了家庭经济来源后,为了小克利斯托夫生活无忧和前程无忧,选择委身上海的黑帮头目。并非为了崇高的正义,而是为了家庭琐事,班克斯夫妇的选择和被迫选择,习惯在文学作品中寻找高尚的读者,遇见这样的文学安排,读者当然会怅然若失。这种情绪,是石黑一雄想从《上海孤儿》的读者那里得到的反馈吗?
假如不是中英之间不平等的鸦片贸易,假如不是日军发动的侵华战争,假如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燃遍欧亚,班克斯夫妇之间也许就不会产生龃龉,他们的人生末路也就不会那么凄惨——虽无奈从太太身边溜走,班克斯先生并没有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猝死在异国他乡,就是他的命运。相比较,美丽、聪慧的班克斯太太,更加令人扼腕,她被黑帮老大百般凌辱后等成为名侦探的克利斯托夫·班克斯找到她,失去了所有包括记忆的班克斯太太,苟活在香港的精神病院。
乱世中,遭遇不测的,何止班克斯夫妇。一心想要追求克利斯托夫不得的英国美女莎拉,为求得体面的日子,伦敦、上海、新加坡地颠沛流离,惨淡地客死他乡;克利斯托夫回到上海寻找失踪的父母时,他儿时玩伴、日本人哲已是侵华日军,石黑一雄让克利斯托夫此时有准备地偶遇哲,用意不说也明了,只是他的叙述,就算我们在阅读时用自己的阅历填补作家故意的留白,也是伤感的不能自已。至于菲利普叔叔,由小克利斯托夫眼里比爸爸还要好的男人变成为了苟活可以干出任何勾当的小人,是石黑一雄砸在读者心上最重的一锤。
假如,石黑一雄顺遂了克利斯托夫的心愿让班克斯夫妇的失踪与政治勾连起来,克利斯托夫能昂首挺胸了,可小说的悲剧性,将大大削减。敢于与社会潮流逆行从而牺牲自己的,终归是最早的觉悟者,他们是群体中的佼佼者。石黑一雄想要表达的,是20世纪上半叶普通民族的命运,他让笔下的人物命运一个比一个多舛。
阴郁,是《上海孤儿》大部分篇章的色调,但石黑一雄从来没有让克利斯托夫失望过,他的方法就是用明快的乐曲为笔下的人物以及塑造这些人物的自己喘一口气,于是,小说在第4部提到法国作曲家比才和美国作曲家格什温,特别是小说在第6部提到肖邦的第三钢琴奏鸣曲,更是为《上海孤儿》的铅灰色添加了银边。
是的,流离失所的波兰作曲家肖邦,一生的作品,无论是夜曲还是玛祖卡,都以忧郁情绪见长。哪怕是冠以《革命》的练习曲,也是以悲愤为前提的激昂。何以能说他的第三号钢琴奏鸣曲就为《上海孤儿》添上了暖色?因为,第三号钢琴奏鸣曲是肖邦与法国作家乔治·桑热恋时题献给爱人的作品,旋律优美、情意绵柔。
谁在《上海孤儿》的第6部提到了肖邦的第三钢琴奏鸣曲?长谷川,一个乐于帮助彼时正陷入绝境的克利斯托夫的侵华日军中尉。
父母失踪时克利斯托夫还是稚儿,回来已是著名侦探,克利斯托夫居然相信父母还被囚禁在失踪那年关押过他们的屋子里?这个设计,让人疑虑重重。可是,枪炮声不绝于耳、闸北已是遍地废墟时,长谷川愿意陪伴克利斯托夫做无谓的寻找,且愿意与克利斯托夫分享肖邦第三号钢琴奏鸣曲,我就愿意忽视这一可能的破绽。“日本要想成为英国一样的大国,班克斯先生,这是必经之路,就像英国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固然是长谷川在为自己国家的侵略行径洗白,但是,“整个地球,班克斯先生,整个地球不久后都将卷入战争。你在闸北所见到的,和整个世界很快就要亲眼目睹的比起来,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接踵而来的长谷川的远见,抑或是石黑一雄的回溯,才是《上海孤儿》的主调:对充满罪恶的世界心怀悲悯。
似乎,在石黑一雄的眼里,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坏。《上海孤儿》之后的《别让我走》,写得更加肃杀,且没有音乐。石黑一雄用肖邦第三号钢琴奏鸣曲来为战争时期的悲剧添加一点暖意,和平时期的科幻故事《别让我走》,石黑一雄却忘记了慰藉人心数百年的音乐,也就是说,《别让我走》里人类的恶行,已经罪不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