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颐城 现代诗作坊 2017-04-20

我寻找象形文字的子宫，我的爱人
寻找火焰冷却后凝结的
红宝石和蓝宝石的矿藏，我的爱人

我知道，它就埋葬在大地和海洋的下面
这片从未印上任何探险的足迹
亘古冰川的下面，我的爱人

这冰壁的蓝钢大门需要足够的火把它融解
我的爱人，然而
我只携带一身温存

我是靠焚烧
我几百个世纪贮存的稀有能源
照亮你瑰丽变幻的迷宫的，我的爱人

我要靠它取暖，炊煮，同时
又要靠它融化你
冷漠的钢铁，我的爱人

夜复一夜，我用灼热的手掌
抚摸你透明的冰层，我的爱人
只是为了辨读这些鱼龙变化的咒语

我灼热的手掌一贴上你的皮肤
我的爱人，便有咝咝叫的白雾
水蒸气和硫磺味腾空升起

我有足够的耐心，我的爱人
等那令人窒闷的水蒸气缓缓地散开
如缓缓解散你洁白的睡衣

你暗蓝色的胴体像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
各种色调的光静静辉耀着夜空
我终生守着一块烧得暗红的钢锭

这些咒语般的花纹竟像新刻出的碑文那样清晰
像你的卷发纤细，一层层
纠结着它深不可及的奥义

有如冰晶的扁柏，银质的刻痕细密
有如金刚石在黑暗中呈现光的立体结构
有如昆虫的复眼，蜂巢的六面体摩天大楼

有如白贝壳难以释读的辐射状纹理
只有当风迎着阳光展开它透明的旗帜
你才会看到这些光的纹理多么粗犷奔放

有如螺壳或你的耳涡的螺旋纹
尽管看似在一张白纸上画出
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深度

我相信，踏着一级级白玉石阶的旋梯
便会周游蓝天
直到那个光辉的塔尖

在那间金子流体的旋转大厅里
我将和太阳单独会面
直到溶为一体

从这些闪闪发光的，刻符般的花纹中
我辨认出琥珀牛角中极其纤细的白色腮理
据说，它是通向大地迷宫引路的线头

攀着它，你会像一只汲筒坠入蜿蜒的深井
直到大地的心脏，那间红宝石密室
有红色和蓝色的海流会把你团团拥抱

在那里，你才会触到大地的根子
学会在泥土中辨读那些纤细的树梢
在你头顶上结出一张花纹清晰的蛛网

直到它们熠熠闪耀，组成全天图式的星象
你会发现，惟有在这里，在中心
整个天宇才像圆球体，呈现你躯体的四围

你会同时看到太平洋的琉璃圆穹洒满阳光
散落大洋深处的岛屿链如白帆片片
而大西洋暗蓝色的峡谷则正对着繁密的银河系

北极星在你头顶正中的天囟静静闪耀
如你缜密的思想体系护卫的
那个光辉灿烂的中心暗点

不知何时，你已完成深入
你盘腿端坐，在南极洲
冰雕雪妆的莲花石座之上

你肤表下凸起的两排肋骨，肩胛骨和盆骨
正组成这个世界异常简洁
又异常完美的表象

亚洲大陆在你的右肋
美洲大陆在你的左肋
对称地拱卫着太平洋灼热的腹心

这是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第三极
火焰的中极
正安详地埋伏在你小小的丹田里

这是你和太阳一年一度相会的交媾密室
惟一的火种正静静憩息在你的子宫里
如夜明珠泛着微微的白玉之光

正如你此时不易觉察的微笑
你双睑低垂，正在伺机捕获
向火焰熊熊的蛛网中心扑来的小小蜜蜂

此时，它正沿着黄道带二十八个著名星宿叩访而来
它在寻访你，还是你在寻访它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它能否找到你小心藏起的那张神秘的河图
那才是关键，一把金钥匙直触玄机之时
大洋冰铸的铁蓝色大门便会应声而开

伴着大片玻璃齐刷刷完整地裂开
正像传说中岩石的两扇大门开启
或两块浮礁微微漂开的一刹那

一艘浑身火焰的核潜艇坠入
惊涛骇浪陡然闪现你精心守护的大道
大火西斜，伴着长长彗尾的陨石雨

这是火与冰的交战，你平静的腹面
腾起巨大的气旋，如高张的羚羊角
如半空中升起一朵蘑菇云

席卷大洋深处所有的热流和寒流
所有的大海水
向你腹部周缘狂热地奔去

你大洋旁边一万座火山的岛屿链
顿时响起冲天的火焰
如节日缤纷的焰火同时升空

这是光明对黑暗的楔入
是火焰和亘古不化的冰核的拥抱
于是，有宏大的赞美诗在你宇宙深处回荡

就在无数岛屿的碎弹皮腾入夜空的同时
你头顶的北天极竟升起奇妙的北极光
绚丽有如珍珠母内壁上的七色虹彩

你感到天囟正中那颗巨星，从头至尾
一无阻碍地坠入，直到
你大火熊熊的黑暗中心

当它和深入的太阳紧紧拥抱，合为一体时
你听到骨盆下的南极冰原巨大的爆炸声
天灵盖炸碎了，无数的冰屑

水花，和星星
和周天的焰火同时坠落
这是你周身最壮观的天文现象

你透明的胴体，在这同一瞬间
刻满奇诡的陨石雨流痕，雪白的彗尾
在你周身也绕出清晰的螺旋纹

它急速地旋转着，向你腹底
那个倒坠的塔尖落去，直到所有的火焰
大海水和冰屑消失在天体黑洞的深处

你睁开眼睛
所有的烦恼焦虑和欲念荡然无存
黑暗的夜空完美无缺

就像金刚石不朽金身那样结晶
你透明脆薄如贝壳的皮肤上
饰满象形文字咒语般的花纹

而你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
那间金刚石密室里，此刻
正端坐着一个赤裸光洁的婴儿

他全神贯注，正在读你紧紧锁闭的
那个惟一的字；他纯洁无暇
宛若一粒雪晶或钻石，那光彩夺目的自体

于是，你安详地垂下双睑
无涯的长夜降临了
你终于可以睡去了，安心地睡吧

因为我已完成我深入的使命
并最终占据你的密室，和宝座
手里举着这把惟一的钥匙

我已彻底篡夺了你光辉灿烂的历史和过去
明天的大门将是为我敞开的，我的女主人
我卑微的奴隶，你，文字的子宫

1990-11-29（十/十三，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