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一寒假回家,妈跟我说,大红要结婚了,过了年,开春儿就结。我张了张嘴,仿佛被什么钳住了喉咙一般。“哦”,我说,“挺好的”。妈切菜的动作停了一停,好像在等我继续追问些什么。我知道,只要我问,她就会一直不停地继续说下去,详细到男方的左脸有颗豆子大的痣,家里有个弟弟,以及每年的收成大概有五万。可我什么都没问,她也没因失去了滔滔不绝的机会而失望,把她切好的菜扔进了炒锅。
大红是我的朋友,或者更贴切地说,是我的发小。“打娘胎里就认识”用来形容我们一点儿也不错。我大她五个月,上个世纪末,一场巨大的冰雹之后,我降生了。几个月后,赶上“扫把星”的末尾,她也来到了这个世上。我们的相遇,在我记忆尽头的尽头。
一整个童年时光,我们都在一起。用路边野生的绿色叶子玩“做饭儿”,找一个带分叉的棍子到处卷蜘蛛网去粘蜻蜓,冬天就在村子不远处的小河上“打跐溜滑儿”,或者在树上找“杨喇罐儿”比谁的硬。我想应该是这样,因为大人们都是跟我这样说,而我也刚好不记得。
其实大红一点儿也不大,她又瘦又小,好像你用手掌一把抓住她,她也可以从指缝间溜走一样。有点像泥鳅,对,就是泥鳅。而我从小就长得高大,所以无论做什么,我都是第一个,要在前面,而她一直跟在我身后。我看见的是充满未知与挑战的世界,她看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是我那高她一头的背影吧。我们永远保持着一前一后十厘米的距离,而这十厘米,在步入学校后又被拉长了一些。
2
事实上我只经历了一年的幼儿园时代。想来好笑,这在我漫长的成长时光中,一直像一块羞于示人的伤疤,被我藏在谁也看不到地方。------因为我没能像城里孩子那样,三岁就可以去幼儿园。但我喜欢上学,我妈也喜欢教我,我五岁的时候,已经认识很多汉字,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被一整本的《唐诗三百首》了。“这孩子聪明的很,指定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我没能提早去上幼儿园的那段时光,大人们都这样对我妈说。所以去幼儿园的第一天,别的小孩儿又哭又闹,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乐园。我跟我妈说:“你回家吧,我不会哭。”我妈安顿好我之后便走了。
其实她没走,她在小卖部给我买了很多零食。下了一节课,她带着零食又回来 ,看到我真的没有哭鼻子之后,才放心地回家去。我还记得那些零食里面有一个巴掌形状的面包,很甜,黑糖的味道。就这样,我作为“学生”的生活在黑糖的甜味中开始了。
我是真的很喜欢上学啊!老师讲的算术题我都会,那些奇形怪状的汉字我也早就认的差不多了。我永远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第一个写完作业出去玩,考试永远一百分。我是一个好孩子,老师对我妈说。他们说我聪明又听话,可没人知道,我讨厌老师叽叽喳喳的讲课声,上课时偷偷看从家里带来的书,那种画着插图,标着拼音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海底两万里》。我一直活在“好学生”的庇护下,从没有人惩罚我的那些不合礼数的小心思。大人们总是对学习好的孩子有更多的包容,即使就连他们自己也未曾发现过。这样的我,在学校里交了许多朋友,下课的时候,总是有人叫我加入他们的聊天或游戏。我甚至觉得,学校就是我的天堂。
可是大红,她似乎并不是我的天使。学校里的她,就像泥鳅离开了大地,行动缓慢,讲话笨拙,那些简单到不行的算术题,她做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对。慢慢地,他们开始捉弄她。我亲眼见到,“傻子”,他们叫她,“真是笨死了”。她红着脸,低下头,我以为她会哭,但她好像没有。她就站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亲眼见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将她推到在地,“傻子”,他们说。
我其实很喜欢大红的,她总是能捉到漂亮的红蜻蜓,也能找到最黑最亮的“杨喇罐儿”。她总是把她的“战利品”递给我,“给你吧”,她说,“我还可以再找的”。我发誓,她给我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定不会在心里偷偷衡量什么“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之类的狗屁话,因为我们还不懂“朋友”这个有着各种各样含义的词语。但是从出生起,我们一直彼此陪伴。我敢肯定,除了家人,我们最是彼此了解!我错了,连家人之间都不能互相了解呢,更何况我们?她不知道,每当我尽情地玩着她最好看的洋娃娃,都会想起那个她去找我时,被我藏起来的奥特曼玩具。它那么好看,还会一闪一闪地发光。,她是爸爸从大城市给我带回来的生日礼物,它那么好看,我想,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
3
我们从来就不是什么朋友,我麻痹自己。我开始远离她,在学校,在家里。他们欺负她时,我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什么都不做,我也什么都不做。我心疼,但我更害怕自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开始的时候,只要没人看见,我还会和她一起玩那些好像永远不会腻的游戏。可每次我看见她那真诚的笑脸,“给你吧”,她说,我都会在心里鞭打自己一下。我自责,羞愧,懦弱。她的每一声呼唤,都成了我的梦魇。后来在家里,我也渐渐地远离她。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拿出我妈单独买给我的习题册,“你看,我还有着这么多没写完呢,我不敢出去玩”,我眼神闪烁,扯了个谎。可是她会相信,她从不怀疑我。她说,“好”。几次之后,她也不怎么来找我了。“她会考个好大学,成为很厉害的人,我不能打扰她学习”,她和我妈说。
但是每天上学放学,我们还是一起走,只不过我在前,她后面跟着我。等我下了课和所有同学道了再见,拐过那个看不见学校的拐弯,她一定会出现在我身后。她知道我害怕一个人走,可是她也不和我搭话,她就在我后面,保证我在她视线之内。我也不和她搭话,我知道她一定会在我身后。我们十分默契。
一整个冬天和春天,我再也没有和大红一起出去疯跑过。我们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有些话不说出口,就从未发生过一样。在学校里,我依然有玩不完的游戏和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朋友,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玩那个“比谁放的屁最长”的游戏了。学校里有一个特别高的铁滑梯,老师不准低年级的学生去玩。被大人们打上了“不许”烙印的事情,就越是心痒痒地想尝试一下。一天午休,我爬上去,“真的很高啊”,我想。我的腿都在抖,可我不能在上面停留很久,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滑下去。我一咬牙,滑了下去,然后我的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鲜血混着泥土。我疼得哭了起来,立刻,我的身边围绕了一群朋友,他们都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见大红拿着水杯冲过来,她推开人群跑过来,要替我冲洗伤口。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她一点也不瘦小,推开别人的力气那么大。我坐在地上,抬头看她,跟太阳一样高。
可是我推开她,“滚开”,我说。她毫无防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看到了她愣了愣,默默地站起来,走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背影,瘦小,看起来病恹恹的,时而抬抬手臂,好像在抹眼泪。
那天之后,我便在家里修养。一个月以后,我可以慢慢自己走路了,没多久就是期末考试,我去参加了考试。那是我第一次没有拿到100分。我拿着85分的考试卷走回家,走过那个拐弯,我知道她还在我后面。“对不起”,我想说,我多么想停下来奔向她。“对不起”,说出那句我该说的话。可是好像我说了对不起,就得承认那个丑陋的自己,那个伤害了大红,从来都不坦诚的我自己。路总是很短,纠结的时候,我已经到家了。二年级一开学,我就去城里读书了。我把那些个无聊又有趣的午后都丢了,连同至今我妈都不知道的85分试卷,和我的大红。
4
我每天都在遇见新的人,做着新鲜的事,我又有了可以和我交换秘密的朋友。我们周末一起去喝奶茶,一起看电影,可是再也没有人给我捉漂亮的红蜻蜓,也没人给我玩她最好看的洋娃娃了。“我得长大呀”,我想。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能跟大红有一次彻夜长谈的机会。偶尔见面,也只能寒暄几句,我们走向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可是那句差一点说出口的道歉,在漫长的人生中,像枷锁一样将我囚禁。我总是想,如果我拿出藏起来的玩具,如果我主动教给她算术题,如果我在她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如果我没有推开她,如果我说了对不起,会不会,她的世界因此变得有点不一样?
我想,某种程度上,我杀了她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