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三大短篇小说之王——法国莫泊桑,俄国契科夫,美国欧亨利。
(主要内容来自于毕飞宇老师的小说课这本书。)
今天聊一聊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
报应与虚荣?
中国人对《项链》这篇文章非常熟悉,毕竟是入选过中学语文教材的文章。《项链》的写作思路,其实非常吻合中国的小说传统,——因果报应。
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其实有弱者的模式,自己无能为力,那就寄希望于“报应”。《项链》的“报应”当然有它的主旨,它剑指虚荣,或者说剑指女人的虚荣。如果我们“深刻”一点,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它剑指人心腐朽与道德沦丧。
如果我们的“深刻”再带上一些历史感,我们也有理由这样说,是资本主义尤其是垄断资本主义的罪恶导致了人心的腐朽与道德的沦丧。我们大部分中国人都这么理解,莫泊桑所批判的正是这个。莫泊桑告诉我们,拜金与虚荣绝无好报。
莫泊桑的批判是文学式的,也是数学式的,甚至可以把这项链这篇小说简化成一个等式,
一晚的虚荣=十年的辛劳
但是《项链》的主题真的是讲虚荣吗?
举个例子,结尾玛蒂尔德露出“自负而又幸福的笑容”。中学老师往往在讲解这一段时,标准答案是——这说明劳动是光荣的,劳动可以让人幸福。
但是老师的话仔细想想不是太离谱了吗,它绝对自相矛盾。——怎么可以用光荣的、给人以幸福的东西去惩罚呢?这就如同我在打架之后你惩罚了我两根光荣的油条,我再打,你再加两个光荣的鸡蛋?
在我们的记忆里,所谓的“批判现实主义”,说白了就是批判金钱主义、资本主义、欧洲主义和美国主义。
为什么项链的故事不可能在中国成立?
但是我告诉你,项链的主题绝对不是在探讨虚荣。不信?我们来做个游戏
来,我们在WORD上,把马蒂尔德的名字换成了张小芳,把马蒂尔德丈夫路瓦赛的名字换成了王宝强,把富婆弗莱思洁的名字换成了秦小玉。几分钟之后,汉语版的而不是翻译版的《项链》出现了。
汉化版的《项链》故事是这样的—— 2008年,在北京,教育部秘书王宝强的太太张小芳因为虚荣,她向富婆秦小玉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参加部长家的派对去了。派对结束后,项链丢失了。为了赔偿,王宝强和他的太太四处打工。10年后,也就是2018年,这对夫妇终于还清了债务,他们在国庆长假的九寨沟遇上了富婆秦小玉。秦小玉没能把苍老不堪的张小芳认出来,然而,张小芳十分自豪地把真相告诉了秦小玉。秦小玉大吃一惊,反过来告诉了张小芳另一个真相:“那串项链是假的。”
这篇文章哪怕搬到今天的中国社会语境下,依然有着“批判”意义,它可以指向许多我们熟悉的元素:今天的中国金钱至上,今天的中国资本垄断,今天的国人太物质,今天的国人很虚荣,今天的国人爱奢侈。
但是,我沮丧地发现,仅仅替换了几个中文的人名,汉语版的《项链》面目全非。它漏洞百出、幼稚、勉强、荒唐,诸多细节都无所依据。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它的破绽——
第一,作为教育部公务员王宝强的太太,张小芳要参加部长家的派对,即使家里头没有钻石项链,张小芳也不可能去借。王宝强和她的太太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第二,相反,哪怕王宝强的家里有钻石项链,他的太太张小芳平日里就戴着这条钻石项链,可她绝不会戴着这条项链到部长的家里去。在出发之前,她会取下来。她不想取下王宝强也会要求她取下;
第三,一个已婚的中国女人再幼稚、再虚荣、再不懂事,在丈夫的顶头上司家里,她不会抢部长太太的风头,她一定会“低调”。当然了,部长夫人的风头她想抢也抢不走,无论她的脖子上挂着什么。以上的三点是最为基本的中国经验,或者说,机关常识。
第四,假货是中国的基础,造假是中国人最普遍、最杰出的生存能力。国人对假货在道德上是谴责的,在情感上却又是依赖的。谁还没买过假货呢?张小芳,一个虚荣的、骚包的女人,她对假货一定是在行的。让她去借奢侈品,这不是张小芳大脑短路,是写作的人脑子短路。
第五,退一步说,这对夫妇真的借了,项链真的被这对夫妇弄丢了,可他们真的会买一串钻石项链去还给别人么?他们去买条假项链还给部长太太不是更合理吗?“还项链”作为小说最为重要的一个支撑点,王宝强夫妇的这个行为能不能支撑这部小说?
第六,就算他们买了一条真钻石项链去还给人家,一条钻石项链真的需要教育部的秘书辛苦十年么?对了,还要搭上他的太太。
第七,好吧,辛苦了十年。可张小芳为什么要去洗十年的脏衣服呢?她那么漂亮、年轻。这年头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会洗十年的脏衣服?一个漂亮女人挣钱的方式有许多,唯一不可信的方式就是做苦力!
第八,作为仅有的知情者,秦小玉白白地赚了一条钻石项链,她真的会在第一时间把真相告诉张小芳么?
第九,这年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些物质,有些虚荣,只不过借了一条项链想在派对上出点小风头,这怎么了?怎么就伤天害理了?读者能够认同作者对于女主角所安排的命运吗?一位女士的小虚荣怎么了?那么多的官员在那里搞形象工程,动辄损失几个亿、几十个亿,这样的虚荣你不去批判,却抓着一个可怜的女人不放?
第十,就因为女人的那点小虚荣,这个社会就虚伪了?贪婪了?吝啬了?腐朽了?肮脏了?愚蠢了?残忍了?丑恶了?卑劣了?奸诈了?在中国,女人的虚荣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能耐?造成中国严重社会问题的因素有许多,恰恰不是女人的虚荣。拿女人的虚荣来说这么大的事,只能证明作者的浅薄与无知。
这么好的一篇小说,什么都没动,仅仅替换了几个汉语的姓名,怎么就这样狗血了的呢?
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不是魔术,也不是娱乐与游戏,相反,这个游戏内部才隐藏着真正的文学。
忠诚
在莫泊桑的《项链》里,我首先读到的是忠诚,是一个人、一个公民、一个家庭,对社会的基础性价值——也就是契约精神的无限忠诚。这恰恰证明一点,在1884年的法国契约的精神是在的,他的根基丝毫也没有动摇的迹象。莫泊桑的这篇短篇小说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项链》里的契约精神一点也不复杂,那就是“借东西要还”。这不是哲学的理念,而是生命的实践
即便是莫泊桑,在项链遗失之后,他可以挖苦,讽刺路瓦赛夫妇,可莫泊桑丝毫也没有怀疑路瓦赛夫妇践约的决心与行为。
在契约社会里,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契约精神已不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国家意识形态,而是公民心理上的一个常识,是公民行为上的一个准则。它既是公民的底线,也是生活的底线。这个底线不可逾越
在项链丢失之后,我们丝毫也看不到这一对夫妇的计谋、聪明、智慧、手段和“想办法”,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只有惊慌与焦虑。这说明了一件事,他们的内心绝对没有跳出契约(借东西要还)的动机,一丝一毫都没有。
所谓的惊慌与恐惧,骨子里是践约的艰辛与困难,同时也是契约的铁血与坚固。契约精神已经成为了1884年,法国社会全体民众的集体无意识。
文明的悲剧
《项链》其实是非常文明的悲剧。不是“文明”的悲剧,是“文明的”悲剧。
但是对于作家来说,“忠诚”是无法描绘的。可以描绘的是什么?是性格与行为,——是人物的责任心,是担当的勇气,是不推诿的坚韧。
忠诚与责任心是合而为一的,一个在理念这个领域,一个在实践这个范畴。
心慈手狠的作家
总体上说,有能力、有勇气深入的作家总是好的。我喜欢“心慈”“手狠”的作家。鲁迅就是这样。“心慈”加“手狠”大概可以算作大师级作家的共同特征了。
莫泊桑也是一名心慈手狠的作家。《项链》里在过去的十年里头,马蒂尔德目睹了自己的面庞慢慢地“老”去,目睹了自己双手慢慢地“发红”。她也许流泪了,但她没有放弃,她没有逃逸。所以,这里的“老”和“发红”就是责任。
但是十年之后,对于玛蒂尔德苍老的面庞描写仅仅是责任吗?不,还有她的耐心。
当代的中国是没有耐心的。我们热衷于快。我们喜爱的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
耐心有它的标志。挣钱的态度决定了还钱的态度,还钱的态度也决定了挣钱的态度。挣和还都特别重要,没有人只挣不还,也没有人只还不挣。要好,两头都好;要坏,两头都坏。
钱
在项链这篇文章里,钻石毫无疑问是一个奢侈品。一个书记员的老婆,为了过上一晚上奢侈的生活,要搭上自己十年的收入。
这句话还可以换一个说法,1884年前后的法国,一条钻石项链可以维持十年的中产阶级生活。 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这个美好就是正常。所有正常的生活,都可以看作美好的生活,你是丰衣足食的,只要你别奢侈。
玛蒂尔德有奢侈的冲动。 健康的、美好的社会不是不可以有奢侈,可以,但是,只能是少部分奢侈;健康的、美好的社会也不是不可以有贫穷,可以,但是,只能有少部分贫穷。
最为糟糕的社会是:一方面有大量的贫穷,一方面有大量的奢侈。这样的社会最糟糕,而且也不正常,贫穷太容易,奢侈也一样容易。从这个意义上说,1884年的法国是多么正常。回到刚刚我们所做的那个游戏,你觉得今天的中国社会正常吗?
在我看来,莫泊桑所批判的那个“法国社会”是多么正常,多么美好。我宁愿相信,他所批判的不是金钱、资本和西方,他所批判的仅仅是人类顽固的、不可治愈的奢侈冲动,那才是原罪。
假——真——假
《项链》这篇小说有一个所谓的眼,那就是弗莱思洁的那句话:“那一串项链是假的。”这句话是小说内部的惊雷。它振聋发聩,相信每一个第一次看到项链这个故事的人,都会被这句话所震惊。
这句话是项链这篇故事成立的前提,但它又有一个更大的前提,那就是真。
从接受心理的角度来说,“假”在什么条件下才会使人吃惊?很简单,“真”的环境。同样,如果环境里头到处充斥着“假”,或者说,整个环境都是“假”的,那么,这个“假”将失去它的冲击力、爆发力和震撼力。
在《项链》里,莫泊桑所采用的小说线性极为明了,假——真——假。借来的项链是假的,还了一条真的,最后再发现借来的项链是假的。“真”是一块巨大的磐石,稳固地盘踞在生活的最中央,然后,“假”出现了。
在“真”与“假”的冲突中,构成了所谓的小说戏剧性。
现实主义与存在主义
我们能不能换成真——假——真?这样能不能构成小说的戏剧冲突呢? 理论上是可以的。事实上,这样的作品文学史上有。牵强一点说,加缪的《局外人》就是这样的作品。《局外人》并不类属于现实主义,它是存在主义的代表作。
存在主义的关键词是什么?荒谬。荒谬的世界是颠倒的世界,“假”盘踞在生活的中央,闹鬼的反而是“真”。
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方式是求真,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目的也是求真。所以,真,或者说,求真,是人类心理的基础、认知的基础、审美的基础和伦理的基础,最终,构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基础。
而“假”则会给我们带来震惊与恐慌。所以,现实主义的戏剧冲突只能依靠“假”对“真”冲击来完成,而不是相反。
《项链》正是在“真”这个基础之上所产生的故事。当莫泊桑愤怒地、讥讽地、天才地、悲天悯人地用他的假项链来震慑读者灵魂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的世道和他的世像,是真的,令人放心,是可以信赖的。
所以你要问我项链到底讲什么?我觉得项链的主题恰恰讲得是,1884年法国社会的美好和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