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尾,我给一位旧友发去短信,说:冯姐姐,岁月静好。现在想起来,又觉得真好笑。
究竟什么是静?什么是好?什么是岁月,又哪里知道!
冯姐姐是我2012年在武汉结识,当时我在汉口一家书阁写字,刚好我的朋友这家书阁老板临时有事出门,我一人留下来,无事临起赵孟頫小楷打发时间。
不知道写了多久,只听见一声轻柔女声在我身侧说:真好。
我循声侧头,看见了她。
一件素白棉质上衣,腰下青蓝相间过膝扎染裙,再往上看,一张脸上干净秀雅如玉,眉眼浅浅笑
看着我说:你好。
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她在书阁中看到我的几幅画,让我教她画竹,后来见面她把家中古琴抱来,她抚琴,我听。
正值初夏,屋外阵雨刚歇,屋里琴声起,风声渐息。
绕指之间,弦周回荡着一股敦厚又空灵的气力,过渡之处婉转回旋,下力恰到好处。
半曲入耳,我仿佛从狭仄拥挤的行人中入了宽阔苍凉静谧之境。
她说,判断功力,就听这琴声能否“沉”下来。如果“飘”,下不来,是不行的。
看一个人也一样,不浮躁、不虚飘。内在有年岁的心静心沉之人运琴,必能让人动容。她又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基本指法,教我一定要好好练。
而后,她再来看我时,看见被我搁置已久落了灰的古琴,眼里难过跃过,但很快又掩藏起来。“你送我一幅画吧!”,她看到我桌上平铺的一幅兰草图,那是我一个多月前画的,后来再没动笔。“我就要就这幅!”。我知道笔法稚嫩不熟练,心里虚愣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复,“就这幅!”她说。
好在小楷题字倒还算好寓意:
“深谷幽兰,不竞繁华,岁月静好,安之若素”。
我把古琴上的灰擦拭干净,抱过来,说:“你把琴带走吧,我不画也不练琴。”她沉默片刻,坐在案桌前将画一方一方叠好,接过古琴,放进琴身,“什么时候有心学了,我再给你送过来”,她说。
这也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大学毕业后,一段时间里我与旧友几乎断了一切联络,仅与几个朋友有极少往来。后来一心决意离开,一时间仓促奔往别处,没来得及告别。我与冯姐姐之间的缘分就此告一段落,至今未见。一次,她在qq对话框里问我是否还在画画写字?当时我日日加班晚归,我说工作忙,没有写画了,至今也就再无联络。
人与人之间,因性情喜好而相识。这种缘分即靠谱,又很不靠谱。
喜好也许是彼此之间唯一的交集点,某天其中一人放下了,两个人的缘分也就散了。
我写下“空谷幽兰,不竞繁华”,却不料人与兰不同。
兰,生于深谷,长于深谷,均沾灵石沃壤和山间的雨露精华,受大自然惠养,只要不死,即可开花出落得怡然大方。
但是,凡人要依靠双手自我创造,需要生存和给养自己的介质,所以不得不入世(未必每个人都是凡人)。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想,要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不依靠父母的供给,去工作,获得一份微薄的薪水?除此之外,有无其他选择……
一方面,当时非常恐惧重新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另一方面,由于与外界接触甚少,沉浸自我又经常性抓狂自伤,实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黑暗逼仄的牢笼,难以挣脱。
直到工作上重新开始。离开武汉,后来到上海,努力有所成效,经济上愈见宽松,生活渐近豁然。工作以外,余下部分时间在码字、画小画。
白天,如同这个都市里来来去去的行人一样,在职场中穿着高跟鞋打起十二分精神挺拔穿梭,夜里,也会在桌前静下来低头虔诚地读几页书。身边有了新朋友,很多未联系过的老友也通过一格一格找到我。
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公众号后台给我留言,看得人特别感动心暖。
什么是岁月静好?
几年前,那个在生活里沉浮挣扎的我不是,现在的我也不是。
对于这四字,我至今依然无法触到,只是猜测。
“静”,不浮不躁沉下心来,找到扎根落地的姿态。
“好”,知道了什么是对自己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拥有能在自己的身上辨是非的能力。
“岁月”,就是这每日每时身处锻造的熔炉,历过百味真火,总会让你真正懂得什么才是苦难、慈悲以及馈赠。短短四字说出来何其简单。
事实上,是你修成的一片不再有戾气的道场。
现下,还远远没有岁月静好。
也许你我有一天抵达某处,回望自己摸黑走过的那条长路,看着手中握着真实的一切,坐在种着花草的阳台,来一段清风,才知道过去尽可以轻拂而去,耍一把文艺腔地感叹现世安稳。
或许到时,又有了不同于现在的定义。
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冯姐姐。前几天我做梦了,梦见她在抚琴。
我又听到了能“沉”下来的琴声,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