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听说王桂枝不愿意到院子里去睡觉，他略一沉吟，竟然同意了。
王桂枝听大儿子说，自己不用挪到屋外去睡觉，立刻开心地笑了。她孩子气地冲着李志梅摇头晃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李志梅看着奶奶突然从智慧的女子变成了小孩子，满脸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舒展开来，她说不出反对的话了。她只是无比忧虑地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无语地低下了头。
“志梅，你去把柜子里面的被褥拿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棚子里去。”李瑞昀开口吩咐李志梅说：“咱们有备无患，把备用的被褥放在屋外边，不影响咱在屋里睡觉。”他后半句话专门冲着王桂枝说的。
“嗯那。”李志梅答应着，立即行动起来。她翻箱倒柜地把备用的被褥一趟趟搬到了院子里。她这时候才看到，院子里已经搭起了两个小窝棚。
窝棚小到只可以拥挤地铺上两个被窝，简陋得只能勉强遮挡雪花，寒风照样可以吹进去。李志梅心里很清楚，事发突然，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室外的温度极低，随着夜幕低垂，气温越发快速下降。李志梅只是单纯地把被褥放进窝棚，片刻之间，就觉得浑身冰冷，忍不住要打寒颤。她急忙转身跑回了屋里。
王桂枝听说李瑞昀和李志梅都要陪着她一起睡在屋里，她不乐意了。老太太像小女孩一样嘟起了嘴巴，瓮声瓮气地说：“你们都到外面去睡吧，我一个人睡整铺炕舒服。”
李瑞昀陪着笑脸说：“妈，这天儿，外面是太冷了。我和你一起睡屋里吧。”他扭头看了一眼刚刚跑回屋里的李志梅，接着说：“让志梅去外面睡窝棚。她年轻，火力旺。”
李志梅一听，奶奶和爸爸都不出去防地震，心里一着急，半赌气地说：“你们俩都不出去，那我也睡屋里。大家一块儿。”一块儿怎么着，她可没敢说出口。
王桂枝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她瞪着浑浊的独眼，冲着李瑞昀说：“你这个小子怎么不听话？让你出去，你还非要赖在这屋里？你想气死我吗？”
李瑞昀见母亲罕见地发火了，立刻就怂了。他连忙一叠声地说：“好，好，妈你说咋样就咋样，好吗？”
王桂枝脸上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神情缓和了许多。她轻声说：“瑞昀，妈实在是年纪大了，怕太冷了受不了，就在这屋里歇着。你和志梅睡外面吧。就隔着一堵墙，不会真的咋样的。”
李瑞昀一辈子都没有违背过母亲的意见，听到王桂枝这么说，他只好尊从。他亲自照顾王桂枝躺下睡觉，给母亲掖好被角，又多加了一床被子在王桂枝身上。他才和李志梅一起走出房门，到简陋的窝棚里铺开了被褥。
他们不敢关房门，厅堂门也敞开着。虽然寒风溜溜地直冲进屋里，室内室外的温度还是有挺大的差别的。
周素娥和一双儿女也走出了房门，挤在另一个小窝棚里。天气太冷了，在窝棚里根本抵挡不住严寒。他们照样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把被子裹着身体，相依靠着坐在窝棚里。他们怕躺下了会更冷，不如挤在一起还可以互相取暖。
天色越来越暗，将黑未黑尽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轰隆声，仿佛在寒冬腊月里响起了雷声。天际闪过闪电般的一道道白光，有些地方还闪现出彩色的光芒。大地突然剧烈地晃动，房屋摇晃着，门窗被挤压得“吱嘎”作响。屋顶的瓦片和着冰凌“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上。不少不甚牢固的围墙、房屋摇摇欲坠，甚至直接坍塌了。
地震了！而且是震感强烈的大地震！
“妈！”李瑞昀在伴随着闷雷声的第一下晃动时，就从窝棚里跳起来，拼命冲向开始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的屋子。
他双眼通红，用力瞪到了极限，声音嘶哑地一边惨烈地叫着：“妈！妈！”一边脚步踉跄地跑着。几步路的距离，因为大地晃动，他仿佛怎么也到不了门口。李瑞昀急怒攻心，几乎要口吐鲜血了。
李志梅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身后，心急如焚。她张大了嘴巴，一股股寒气冲进喉咙，竟然逼迫得她发不出声音来。
一道身影从李瑞昀身边飞快地掠过，直接穿过“吱嘎吱嘎”作响的房门，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东屋。电光石火间，在李瑞昀赶到房门口时，那个人已经抱着一个大被卷，冲了出来。
“李利华！”李瑞昀勉强站稳脚跟，定睛一看，只见是李利华把王桂枝连着被子一起，抱出来了。李瑞昀看着母亲从被卷里露出来的稀疏白发的头颅，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他带着哭腔说：“妈，妈你没事儿吧？”
李利华小心地把王桂枝放进东边的小窝棚，转身回到了自己母亲身边。
“唉！”王桂枝躺在窝棚里，看着满脸惊惶，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的长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瑞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像丢了魂似的，哭丧着脸。”
李瑞昀赶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强颜欢笑地说：“嗯那。妈你好好的呢。咱们歇着吧。”他的心里一阵后怕，一阵暗自庆幸。他怕因为自己的妥协，造成对母亲的伤害。幸好，幸好！
李志梅赶紧调整好窝棚里的被褥，让王桂枝睡在中间，盖着厚厚的被子。她和李瑞昀则守在两头，尽量挡住一点寒风。
大地再次颤动，地动声、地光再次在夜空中闪现。夜色里，周遭寂静得仿佛没有人烟。人们都默默地在寒冷的冬夜里，在冰天雪地的室外，怀着各种心情承受着大自然的剧烈运动。
王桂枝躺在窝棚里，几层棉被也抵御不了刺骨的寒冷。她的心情很平静，仿佛地动屋摇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她奇迹般地没有咳嗽、哮喘，无声无息地仿佛进入了睡眠状态。
在地震发生前夕，王桂枝坚持要在屋子里睡觉时，心里没有半点儿恐惧，相反还有隐隐约约的期待。她不会告诉儿孙们，其实她有点儿想李鸣岐了，想去另一个世界和自己的老伴相聚。活到了王桂枝这样的年龄，已经算是高龄了，她很知足，也不怎么留恋人生了。
大地开始摇晃时，王桂枝无比清醒地静静地躺在炕上，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她听见了李瑞昀撕心裂肺地凄厉呼喊，却根本不想开口回应。她有点儿心疼已经步入老年的长子，却不想以自己的老弱之躯继续拖累他了。
李利华突然冲进屋里，不由分说地迅速连被子一起抱起王桂枝的时候，王桂枝心里的感觉是五味杂陈。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几年对老三家的人视而不见，冷若冰霜，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个平时桀骜不驯的小孙子会冒死冲进来救自己。她在心中暗自感叹，老李家的孩子坏不到哪里去。感受到来自亲人后辈的关爱，她内心有一股暖流缓缓流淌。
王桂枝也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遗憾：原来老天爷还不想让自己去和老头子团聚，还要继续把自己留在这人间呢。她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地念着：“老头子，对不起，还要你再等等我了！”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一滴浑浊的眼泪悄悄从王桂枝的眼角滑落，迅速渗透入枕头，消失不见了。
凛冽的寒风不停地在夜色里呼啸着来去，漫天大雪飘飘洒洒。随着时间推移，夜色深沉，气温继续下降。有些人家耐不住严寒，引火取暖，却引发了火灾。火光、烟味儿在漆黑的夜里传出很远，给周围的人群带来一阵骚动。这注定是一个无法入眠的漫长黑夜。
李志梅在看到李利华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冒险冲进屋里救出奶奶的时候，就彻底放下了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郁闷。她感觉到了亲情的力量，心中有温暖的感动。
李志梅裹紧被子，侧着身子替奶奶挡着寒风的侵袭，半边身体慢慢冻得都要失去知觉了。她到底年轻一些，在极度寒冷的天气里，还是渐渐地有些困顿，昏昏欲睡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夜色中，李家院子里除了风声、物体坠落声、时隐时现的闷雷声，没有一丝人声，陷入了一片无人区般的死寂。
在这个格外漫长、格外寒冷的小年夜，人们在大自然爆发的威力面前束手无策，只能被动地接受，等待天灾过去。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几波震动，不知道地震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绝大多数人都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默默地忍受着严寒，忍受着惶恐，期待着平安度过这个恐怖的夜晚。
当寒冷、惶恐不安等积累到了几近绝望的时候，天边终于露出了一丝丝淡淡的曙光。大地好像也平静下来，不再震动、颤抖。强烈的大地震随着夜色褪去而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