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老师
我已经没有多大耐心辨认那些融化的字,在落雨声的巨大朦胧里天色足够灰暗,我不大待见纸张里翻出的霉味儿,尽管我知道那是属于我们家族的忧伤。
“四空,四空――”
幸好阿丘及时赶来了,尽管语气里带着责备,及时把我从那些故事里拖出来,我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声音是穿过了阴暗的回廊再穿过落雨的院坝才穿入到我耳中,这样她就需要从走出家门那时就开始喊,喊一声停一阵儿。我又听见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木板楼上朦朦胧胧地响着。我把本子藏进书堆里,朝它抱歉地看了一眼,宽慰地笑一下,这大概是它最后一次被打开了,初见愉快,不过再见了。这就是它最后一次被打开了,再以后,就跟着一堆过时的教材跟着收废品的人走了,很遗憾在阴暗潮湿的雨天它最后遇到的只是一个孩子。
还是老地点,在阿丘家空空的走廊上。我看见她头发上浮着一群又细又密的雨珠,她塞给我一把樱花,但只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外婆故意拖长的呼喊声。那声音听了直让人全身发麻,又焦急又拖沓,布满了绝望,无可奈何,以及恶狠狠的斥责,这些合在一起,让阿丘跑得飞快。
我跑回家去找了一个以前装矿泉水的塑料瓶,舀一盆水洗干净了,再舀一瓢水,透明瓶子壁就生了一片雾气,把樱花插在瓶子里。一整个下午,没有人来喊我,我就对着瓶子发呆,将它一点一点旋转,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过是高高立在瓶子里的粉红色树枝,低低匐在桌子上的粉色花瓣。已经见过了,才知道我那犹如节日到来时的欢娱存在得如此短暂,我从来没想到愿望实现后快乐会消失得如此迅速,留下的却是更绵长的孤独。
见过了,对樱花的期盼便也给消隐去了。又从早到晚,在窗里听潺潺落水声,早习惯了下的这雨。但在我们无所准备毫不期待的日子里,雨说停就停,这一年的春雨时节悄然而过。这些悄然无声的事情的发生,远没有我们想象里的仪式感。
星期一,我没再把伞扛在肩膀上去上学,雨停了就是有这个好处。上午有一节美术课,就有了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站在讲台上。没有人感到惊奇。我们对每堂课都有所期待,因为时常会有新的老师来上课,代一两节课后,就迅速消失掉,事先也没有人通知我们,事后也还是原来的老师接着上,那时候我们并没有班主任这个概念。除了具体课程以外的事情都归语文老师管,而除此之外的事,无非是打扫卫生。
这个新来的美术老师一点也没有新意,因为他只是一个老头。我们把美术书打开,翻到做手工的部分,他于是在黑板上写下了三个字:折飞机。然后他让我们跟他一起念,但他一开口我们就笑了。他讲的是普通话又不是普通话,应该说他是努力想讲普通话,音调歪歪扭扭的,这本来不足以使我们发笑,因为我们的老师当中也很少有老师讲普通话,实在要讲的也都讲得歪歪扭扭的。实际上,教我们的老师一共也只有四个,语文数学各一个,教音乐的老师连带教美术,体育老师管着好几个班和好几个年级,其中只有语文和音乐老师用普通话,虽然我们只在背诵课文时才用普通话,但我们都知道,他们讲的和电视里的不一样,不过大家总归都是努力想讲普通话的。在平日里,只要谁讲一句普通话,大家都会嘲笑他。用孩子们中间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妖精。”大概是和“狐狸精”差不多的意思。不过这倒是一个形容词,往往一群人在背后指着某个人说:她好妖精哦。而往往都是指女生的。我们都在努力避免“妖精”并对妖精的女同学投去幸灾乐祸的眼光。
老师念的是:叠飞机。同学们念:折飞机,老师敲敲黑板,一再强调“叠飞机”。下面有个同学忽然大笑着站起来说:老师你念错了,是折飞机。大家于是都跟着起哄了:“是啊,是啊,老师你念错了,是折飞机。”
他的头发一截灰一截白。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涤纶西装,那一种灰白色里一定有一份是浆洗的贡献,洗过很多次的痕迹都留在上面。里面套着一件砖红色微微泛白的锥领毛线背心,领口露出深蓝色的高领秋衣。他的左边的西装口袋上还别着一枚镀金的方形别针。这是一套非常正式的装束,由于过于正式显得想当奇怪。我们要是这么穿,这就要被其他同学嘲笑为“出洋相”,然后脸上红白交替。其他的老师,只有在正式的日子里才会穿这样正式的衣服。在运动会或者六一儿童节时才会看见他们穿着西装或者连衣裙而,一旦穿上,他们就会变得一脸的严肃。
不过他还要坚持念“叠飞机”,并指着黑板上的字让我们也跟着念。我们在下面坚持念“折飞机”,并为自己标准的发音而骄傲不已,这一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他并不恼,只是固执地带头念一遍“叠”字,再让我们跟着念一遍“折”字。
他的执着其实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跟着同学们喊了几句就泄了气,那时我正好坐在窗边,一眼就瞥到了天上灰沉沉的云朵,我想起了妈妈曾买给我的一瓶泡泡水。我认可的泡泡水都是用球形的瓶子装着的,它和很久以前吃过的果冻外形很相像,那一只我在下雨天吃到的粉色果冻,吃完后还留下一个半透明的盒子,但它在我收到泡泡水之前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我的那瓶水是长条状的,它的瓶身颀长,这让我不大高兴。瓶子是一只直立的鳄鱼,半透明的鳄鱼并不好看,不过是密密麻麻布满的细小圆泡,又在瓶口处鼓起了两只眼珠,顶上的用来沾水的装置是暗绿色。我曾在这样一个阴天里,一个人吹那一瓶泡泡,我在院子里独自旋转,费力地把五彩泡泡扬向四周,脚下的泥土仍旧潮润湿滑,笼着和屋檐下一样的暗光。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往往变得不想说话。
我们都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谁也不能说服谁,耗了大半节课,老师终于跳过了这个问题,教我们折“火箭”。折扁头的纸飞机我们都会,还有一种尖头的纸飞机步骤较为复杂,是我们不会的,即所谓的“火箭”。但是直到下课,他夹起他的书走出去时,我们都没有折好一只“火箭”。
这个老师,我们只见过一次,尽管我后来又见过村里很多花白头发的老头,但再没有看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