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活的镇上有三个国营食店,分别叫作一食店二食店三食店。一食店的凉粉,二食店的油条,三食店的小炒,都很出名;三食店离我家最近,所以去得多一点。说是多,其实一年也去不了几次的。主要是父亲想喝酒了,又没有下酒菜时,就会叫我去买一份凉粉,倒一小杯酒,慢慢吃完喝完,刚好接上厨房里煮来的米饭。他一般是一个人吃那凉粉,只在特别高兴时才会叫我们仨中的一位去尝一筷子,我们中被叫到的,就感觉是得了多大的一个恩赐。他被下放去修人民渠那些时间里,就不可能再去了,但有一次例外。我的婆婆很久没吃肉了,想吃,她把我叫到跟前,掏出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那点细软,选了很久,才将那些十分破旧的纸币和镍币交到我的手里,十分认真地说:“娃娃,这是三角钱,婆婆想吃肉得很,你去三食店给我买一份莲花白炒肉片。”我说好,随即就去厨房拿碗,她马上叫住我,说:“不能拿碗。你去河边摘一匹芭蕉叶,洗干净,就用它给我包回来。你爸爸不在家,妈妈整日辛苦,供你们几个读书,我不能让她知道,不然还说她没把我侍候好,我连肉都没得吃。你把肉包好,揣怀里,回来,别让人看见,事后也不可对你妈说,你是婆婆的乖孙子,最听婆婆的话了,去吧。”我买好了肉给她,她就坐在床上,在那个没什么光线的房间里,用手抓着吃完了,其间多次叫我快吃,我都摇头,说不饿,其实我嘴里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那时,我约莫七八岁。
读中专三年,几乎没下过馆子,因为没钱。有次快毕业了,几个同学说去吃沙坪坝食店里的包子。五六个同学,点了两三个菜,几个包子,还要了几碗散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虽然觉得不好喝,但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今后得独自在世面上混,不抽烟喝酒哪行呢?菜和酒我都没留下什么印象,独有那包子,印象深刻。那面,白如冰雪,软如新棉;那馅,肥瘦参半,油水富足。一个包子可能都有二两重。我真舍不得一下子就吃完它,待吃完了,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有了钱,一定要到这里来吃个够。
最难忘的一次下馆子是在成都的芙蓉餐厅。中专第一学期放寒假,我从重庆坐火车到成都,然后去买车汽车票。谁知春节忙,我老家的班车得三天以后才有票售。我当时全身一共就六元钱,车票四块三,这意味着我三天的吃住只能用一块七。不得已,我去求助我父亲的一位朋友,但他这位朋友我又没见过,只知道在成都正府街住,叫刘正树。我找到他时,天已全黑,肚皮也咕咕地叫个不停。刘叔见到我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穿上皮鞋,洗了帕脸,拉着我的手就直奔餐厅而去。三个菜一个汤,麻婆豆腐、水煮肉片、宫保肉丁、蕃茄蛋汤。好吃啊!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刘叔叔问我一天吃饭没有,我一老一实地说吃了个冰糕,他说吃冷的不好,伤胃,你现在不觉得,等长大了就知道了;人得多吃热食。他不停地叫我快吃,吃饱。他靠蹬三轮车养活一大家人,他工作时穿得十分破旧,但带我进芙蓉餐厅时,还是收拾了一番的。他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但他早已去了天堂,愿他在那边不再蹬三轮,能多享点福。
读大专时也没下过几次馆子,也没钱。记得我两个朋友来学校看我,请我下了馆子,一次中餐一次火锅,那一顿饭的饭钱,已够我吃一个月。
从九十年代后期起,下馆子的次数就多了。有时吃请,有时请吃。但浪费特严重,经常是吃一半剩一半,好面子不打包。酒也从十几元的喝到几百上千元的。
现在人年纪大了,消化功能也差了,所幸吃请请吃都锐减了,正好呆在家里,吃些粗茶淡饭。
总而言之,我这一生下馆子的曲线是一个山坡,坡顶端的光彩现在想来一分钱意义都没有,倒是上坡前的寒酸,让人回味,下坡后的清淡,让人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