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7期“味”专题活动。
他坐在一条长满青苔的石凳上,有虫蚁在坚硬湿润的凳面上急速爬行,顺着他的衣角蜿蜒而上。
他已经在这破旧的院子里枯坐了大半日,院子四周只剩下一些残壁断垣,墙面斑驳脱落,露出了风霜雨雪的痕迹。偏偏院内一袭葡萄架,青翠欲滴,在苍老的院落中显得生机盎然。一匹青马系在院外的大柳树下,马儿焦躁不安地踢踏着地面,似乎不明白一向杀伐果决的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耸起肩,抖了抖衣衫,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翠绿的葡萄架,正值盛夏,那绿色浓郁得仿佛一条流淌的河流,将夜空中的炎热和凉风尽数挡在棚外,葡萄架下,独成一方世界。大串大串的葡萄从叶缝中垂下,晶莹剔透,吸引来无数的虫豸。
他忍不住笑了笑,用力吸了一口气,将空气中的葡萄香气全数吸进五脏六腑,脸上浮现出一丝陶醉的神情。还是熟悉的味道,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元启九年的夏天,在离开故邸二十年之后,他重新回到了这里。
与冰封千里的北国不同,此刻的宛城夏意正浓。街上的垂柳为整座城市笼上了一层新绿,一条又一条的小河穿过城市,将街道切割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入夜之后,闹市里灯火川流不息,树上总是悬挂着一盏盏花灯,人们聚集在树下谈经论道,彻夜不归。明艳的少女乘着船在河流上穿梭,船上也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不时有人摘下一盏放入水中,让其顺着水流飘远,空气里满是蜜糖的芬芳。
他十岁的时候,全家被迫离开了宛城,在北国苦寒之处辗转求生,到今年已经三十岁了。那些总是笼着一层蒙蒙雾气的水面,斗拱勾檐的屋宇,狭长的小巷里常有的枣花香气,这些伴随着他童年的事物都只能在梦中一遍遍地回想。
他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在宛城上行走,父亲告诉他街上禁止行马,是为了保护行人不被冲撞,违令的人将受到严惩。而如今,就算他在城中的正门大街上纵马一条路跑到头,也没有人能管制他了。
还有院中的这些葡萄,都是他年幼时和父亲一起手植的,他犹记得家里贫困,父亲便带着他在院中种下了这些葡萄。夏天来了,便可以在葡萄架下乘荫读书,口渴时摘一串葡萄解馋,他想起父亲在一旁为他打扇驱赶蚊虫,父亲说,葡萄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葡萄架上葡萄遮天蔽日的时候,我儿也一定出将入相,车上翠葆霓旌。
在漠北二十年间无数个风沙呼啸的夜晚,他以为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淡去了,可当他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面对着这一架郁郁葱葱的流淌的绿色河流,他再次感受到父亲当年对自己深沉的爱意。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说,“我懂得了”。
他用手按住了额头,闭上了眼睛。明月从散开的云层里浮现出来,月光洒落在院子的青砖地上,像是一泼清水。对他而言,这般宁静的夜晚在过去很多年间都是未曾有过的,此刻,九州三万里的风云变幻都短暂地凝固了,唯有这一院葡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起身走出了院外,与来时一骑绝尘不同,此刻皎洁的月光下,原本空旷的长街上,铁甲森然,最前方一柄大旗旌然招展。
葡萄的香味在夜色下愈加浓郁,他扬起了头,父亲的面容远远地在云端浮现。再次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呼哨,青马长嘶着来到了他的眼前,熟练地翻身上马,他使劲嗅了嗅,空气中的葡萄味道开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的气息,那是过去二十年间,他熟悉的,血的味道。
“父亲,我将取得这天下,你相信吗?”他拍了拍骏马的脖子令他前行,开始是小跑着,渐渐开始加速,直至马蹄声轰若雷鸣,在整座宛城的夜空中炸响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