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胜寺

老尼的脸上渐渐消退了酒色,讲话也渐渐收敛起来。在喝到第十杯茶的时候,她把茶杯端在空中,很认真地看着他们俩,问道: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姑娘们……看看是可以的。只要不看脸就行。你们大老远慕名来到宝刹,连看也不让你们看一眼,这从礼节上是说不过去的。当然,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严格讲来,我也是客居此地,但是既然你们来了,我又是先到的,就不得不尽一尽主人的义务了。

孟龙潭朝朱孝廉眨了眨眼,又冲着老尼欠了欠身,说:看不看,那要看看朱兄弟的意思,不过,在争取他的意见之前,我还是想知道: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这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句普通的寒暄,但它其实又是蕴含着无穷深广的含义的。举例来说,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在问您,如果您只是客居此地,您又怎么有权力支配庵里的财产和人力呢……对不起,我丝毫没有贬低您的智力的意思,凭您的智力,肯定能听出我的话外之音,用不着我多费唇舌,可是呢,像我这种浅薄无聊的俗人,总是在耍了点小聪明的时候忍不住要显摆一下,您不会见怪吧。

老尼把茶杯往地上一蹲,拍了一下大腿,说:你看看,见外了是不是……还跟我您啊您啊的。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老!至少我的心灵是非常年轻的,年轻得简直让你们难以想象!来,跟我来,我这就领你们去看姑娘们。还喝不喝茶……喝不了就倒掉。

她说着把茶杯一歪,茶水淌了一地,地上一下子升起一股袅袅的青烟。

朱孝廉大叫一声:茶水有毒!

老尼小姑娘似的一笑:兮兮兮,吓坏了吧。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戏法而已。你们且把自己杯里的茶水倒倒看看。

孟龙潭说:不用了吧。我们怎么会不相信您老人家,不,你小人家呢。呵呵,呵呵。就把茶水一饮而尽。

朱孝廉则用袍袖挡住嘴,假装喝茶,把那杯茶水偷偷倒在地上,并无异样。又挺了挺肚子,也无异样,这才放宽了心。抬头一看,老尼狡黠地看着自己呢,他就把茶杯给她一看,说:全喝了,全喝了,一点都没浪费。

老尼指着他的裤裆说:你看看,我刚说去看看,现在还没看呢,你就先谢了,嘻嘻,要是真看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朱孝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刚才做亏心事,未免慌里慌张,不小心把茶水洒在裤裆上了,幸好老尼把它当成了精液。

老尼伸开盘着的双腿,站了起来。站的时候故意不经意地扯了一下道袍,露出一小截鲜藕一般洁白的小腿,惊鸿一瞥,乍现还隐,显然是向他们证明她的身体有多年轻。

孟龙潭戳了一下朱孝廉,诡秘的一笑。朱孝廉则堆起一脸愁容,叹了口气。

老尼把墙上挂着的那盏油灯摘下来,用袍袖在前面挡着风,领着他们出了庵后的小门。小门后是一道长长的游廊,油灯昏暗的光根本照不到游廊的尽头。孟龙潭和朱孝廉像两个翅膀似的夹着老尼往前走。游廊深处似有劲风吹来,透过老尼的袍袖,把灯光吹得一闪一忽的。两人身上寒意陡升。

老尼虽近在咫尺,其声音却宛在天外。你们问我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说实在的,我也记不得了。可是你们要是问我这座庵堂什么时候建的,我倒可以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案。姑娘们来了一批又一批,走了一批又一批,在这里常住的也就我一个人。可以说,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信仰的目的来到这里的,而对于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来说,建不建庵堂又有什么关系……但是叫外人看来,就难免要说,这里连一个庵堂都没有,还说是出家人呆的地方,这么多年轻女人聚在一起,和妓院又有何区别,哪怕我们一再辩解也无济于事。但是庵堂一盖起来就两回事儿了,不但堵住了外人的嘴,也提高了姑娘们的身价。可谓一举两得啊。所以说,这座庵堂不是为我修建的,而是为了姑娘们修建的。但建起来以后,我对于自己亲自设计的这庵堂还是非常得意的,尤其是这条游廊,你们看,这其实是一条画廊,看看,跟真的一样。

他们借着老尼手里的灯光一看,见两边的壁画颜色暗淡,形象模糊,正不知已经历了几千年的光阴,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是佛在上面说法,四周大菩萨,阿罗汉,善男信女甚众。他们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游廊的尽头。墙上画着一些提着花篮的天女,极为生动鲜明。朱孝廉正要细看,老尼噗一下把灯吹灭了。朱孝廉感觉到一只手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接着听见孟龙潭在耳边低语道:要小心。惊得朱孝廉不知如何是好。

老尼的声音依旧极为遥远:这就到了。姑娘们就睡在前面的大厅里。

他们俩就听见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扇木门。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被拉进了大厅里。大厅里亮如白昼,明晃晃的烛光把他们的眼睛晃得一下子睁不开。

老尼叫了一声:姑娘们,来客了。

他们就听见一片笑声在大厅里荡开来。用袍袖遮住脸,从袖缝里偷眼一瞅,见大厅里一行行,一排排地站了无数年轻的裸女,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头。脸上虽蒙了一袭黑纱,但她们脸上的笑意,正透过黑纱,透过她们脸前的袍袖,一波一波辐射到他们脸上。

老尼淡淡说了一句:不要笑了,把客人都笑得害臊了。她们的笑声就像断了电源,戛然而止。老尼扔给他们俩每人一块黑纱,他俩转过身去,把黑纱系上了。又转过身来,发现老尼的脸上也多了一袭黑纱,而她的身上也已经变为全裸。他们就怀疑:这是刚才的老尼吗。

幸好有声音为她作证:你们面对眼前的景色有什么感想,可以说给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听听,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老尼的口气很诚恳,孟龙潭就也很诚恳地说:说实在的,现在真得很后悔我们做了同性恋啊。

朱孝廉说:龙潭兄,你说得不对,我们不是做了同性恋,我们天生就是同性恋,再说,这有什么后悔的呢……如果我们不是同性恋,人家怎么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如果我们不是同性恋,我们又怎么可以用纯粹审美的眼光观赏眼前的景色呢……

老尼说:这番话讲得甚好,其实不光你们,所有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天生的同性恋。物以类聚嘛,如果不是同性恋,我们这一大帮女人生活在一块还不烦死……但是天生的同性恋也不是说就不可以从事异性恋的工作了。经过艰苦的学习和训练,异性恋的技术也是可以掌握的。我们这里就有一大批熟练的异性恋者。当然,我们为了培训工作所作的投入也是相当巨大的。你们瞅瞅地下,瞅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吧。你们再跺跺脚听听,能不能听见孤魂野鬼的嚎叫……告诉你们,这个大厅底下不知埋了多少男人的白骨呢!都是一些我们训练完毕扔掉的残渣剩屑啦。你们跺跺脚啦。你们怎么不跺脚呢。赶快跺脚啊!很好听的。

朱孝廉就见孟龙潭冲着自己一个劲儿地挤眼睛,他知道自己讲错了话,可不知道怎样来补过,也不知道现在是跺脚好还是不跺脚好,但瞅见孟龙潭并未跺脚,就打着哈哈说:不用了,跺脚就不用了。我们怎么会不相信师太的话呢。师太说是,那肯定就是了。

孟龙潭听到这里,忍不住一跺脚,叹气说:大事去矣!吾命休矣!

他就看见屋里所有的女子都跺起脚来。她们的脚落得很轻,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轻。她们先是跺脚,后来就拉着手跳起舞来,大厅里响起一片风吹林叶的声音,烛火也摇动起来。再瞅瞅朱孝廉,他不知何时已经脱掉了袍子,正牵着老尼的手一起跳舞。再瞅瞅老尼另外那只手牵着的,可不正是孟龙潭么……

我现在是朱孝廉,还是孟龙潭呢……[ 参见《字谜》结尾,解释:主人公为何丢掉了自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众女子拉着手围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小圈套着大圈,大圈之外更有大圈,小圈之内还有小圈,在圆圈的正中心是老尼和两个男子。

风吹林叶声越来越大。风声里夹杂着好多魂灵的唱歌声。时而低沉,继而激越。风声追逐着歌声,歌声又鞭策着风声,把他的耳朵快要挤破了。他想要把耳朵堵上,可是两只手都被人握着,根本抽不出来。向四周一瞅,四周全是女人,左右都跳得很欢,谁也不看他。低头一瞅,自己居然也是一个女人,更加大惑不解。我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不是在圆心的吗,怎么又到了边缘……

风声与歌声混乱到极点的时候,所有的蜡烛一下全灭了。光灭了,所有的声音也一下沉寂了。四周顿时空荡荡的,不但没有人的声音,连人的气息也没有。伸出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有摸到。又摸了摸自己,摸出自己还是一个男人,稍微松了口气。可自己究竟是谁,现在还不能确定。就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龙潭!

明明喊的是龙潭,听到的却是“孝廉!”

问:是龙潭在叫我吗……

是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黑暗中非常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宝贝疙瘩。孝廉,我们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孝廉被她拉着不由自主稀里糊涂跌跌撞撞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路上不断踩到人的身体上,也踩不出是男是女来,但不管踩得多重,他们都不吭声,估计都死了吧。如此这般一直来到游廊口那里,他们才停下来。朱孝廉想我在黑暗里怎么会认出这是那条游廊的呢……正想着,宝贝疙瘩上的手松开了,点起了那盏灯,映出了两旁斑驳的壁画,也映出了老尼的身体。

老尼提着灯照了一下朱孝廉,用孟龙潭的声音说:阿弥陀佛,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朱孝廉说:可是,你是谁……你是龙潭还是师太……

那人说:我谁都不是,为了救你,我借用了他们的声音和身体。现在到我那里躲一会儿吧。她们还在搜捕你呢。

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那人说:你问我我问是谁去……我又没有名字。别人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自从我有记忆起,我就一直呆在这面墙上,呆在这幅画里。后来,你来了,瞧了我那么一眼,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新的生命。我突然感觉,感觉,感觉我爱上了你,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我要跟着你,形影不离,哪怕到了天涯海角都不分开。可是我也知道你现在面临着多大的危险,所以不要再耽搁了,先跟我到画里躲一下吧。

女人一把将朱孝廉拉到了画里。朱孝廉往画外一瞧,老尼还提着油灯站在那里呢,正在四处张望。她把油灯提到朱孝廉面前,很仔细地瞧了一阵子,又敲了敲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扯下面纱,冲着他狠狠唾了一口。他不由自主地一躲,其实他这一躲毫无必要,因为那口痰只是吐到了墙面上。

老尼吹灭灯,不知到何处去了,将他们还给了黑暗。听见身边嘻嘻的笑声,就问:你笑什么……

女孩子就说:笑她奈何不了咱们啊。没人请她进来,她是进不来的。

朱孝廉说:假如有人请她进来呢……

谁又会请她进来呢……

朱孝廉一挺胸脯说:她就是进来我也不怕。她又能把我怎样……更何况,我还有你呢。我根本就不是为了对她的恐惧才到你这里来的。我来是为了你对我的爱,还有你的爱在我的心底激起的我对你的爱,是我们的爱把一墙古画变得比生命更真实,更美丽。不过,我初来乍到,对此处的情况还不太了解,还不能确定我会不会喜欢这里。我最关心的问题是:这里的生活自由吗……如果要我整天贴在墙上摆个姿势给人瞧,那还不如待在外面呢。

女孩说:这里自由得很呢。你想要多少自由,就有多少自由。除非你自己腻味了自由,自由是绝对不会腻味你的。

朱说:那就不要这里黑咕隆咚了,我想看看天女长得什么样啊。

女孩说;莫慌,马上就会有光明。

灯一亮,朱孝廉瞧见自己身处一间闺房,陈设华美而雅洁。瞧见自己身边一个天女,比画上的水灵多了。就说:我们做爱吧。天女说:乐意奉陪。就做起来。做了一会儿,孝廉说:我们换个样子吧。换了个样子又作了一会儿。朱孝廉又说:可以换个人吗。换了个人又做了一会儿。一共换了N个天女,N个样子,终于做完了,他就叹了口气说:也没啥意思嘛。

天女抱着他说:我就喜欢你这真诚的劲头儿。好多人明明也觉得没意思,可是怕别人笑话他们,还愣说有意思。这样的人最没意思了。我很知足了。你一个同性恋还能做得我这么美,我高兴啊。不过现在我该上课去了,你陪我上课去好不好……

朱孝廉说:哦,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教授啊。

女孩捏着他的鼻子说:你就知道拿人家穷开心,我哪个地方长得像教授了……不过是一个助教罢了。我现在已经迟到了,不过好在我们这里非常自由,不但迟到没关系,就是旷课也没关系。不过呢,既然在这里呆着也没啥意思,就不如去听听课,散散心。

两人驾着一团白云来到法会道场。这里聚集的人可真多啊,男女老少一应俱全,富贵贫贱应有尽有。天女指着坐在最高处的那位老和尚说:瞧,这位头上放出万道金光的就是我们教授,我可太崇拜他了。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没动过窝,一直在那里讲,一直在那里放光,从来没喊过累,真是太让人崇拜了。

朱孝廉问:他说的什么呢。离得太远了,我听不清楚。

就是苦,空,无常。

这是什么意思……

苦就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空就是得到了觉得没意思。无常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到。

你这个助教还是很有用的嘛,那么深奥的理论让三言两语就解释得明白如水了。

哪里,我这个助教的责任不是解释教授的话,而是测试学生的理解水平。瞧,我把这篮子花撒下去,那些听明白的人,花瓣就会沾在他身上,没听明白的呢,花瓣就会从他身上滑下去。

说着,散花天女举起那个花篮往朱孝廉身上一扬,花篮里的花瓣一片没落,全沾到了他的身上。朱孝廉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搞错了!我根本没听明白啊!

正在听课的人一下全围过来。不由分说把他簇拥到了佛的面前。向佛顶礼说:恭贺世尊,法王子已经找到了。

朱孝廉看见佛争对着他微笑,他急得浑身乱抖,可是一朵花也没抖下来。他使劲把胸前的一朵花掐下来,放在佛足前,合掌说:世尊,我是真的没明白啊。

佛伸过莲花掌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你已经明白了。

众善男信女把他围在中央,抓住他的手脚,抛到了空中。朱孝廉知道他要是落下来,难免还会被抛上去,就往上飘,往上飘,一直飘到天顶,弹了回来,弹到禅床上。

床边的蒲团上,一个老和尚手里捻着念珠,眯缝着眼,正在诵经。瞧见我睁开了眼,他也睁开了眼,说:你终于醒了。

我说:我根本就没睡,我只不过装睡而已。你把假睡当成了真睡,你才真是在梦中呵。

老和尚说:你说得对。浮生若梦,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梦中啊。

我说:瞧你这一脸皱纹,你也活了不少年纪了。还讲什么浮生若梦这类庸俗无聊的话,真不懂得羞耻。

侧门轻轻地拉开了,孟龙潭和朱孝廉一前一后,前倨后恭地走进来。孟龙潭手里提着一个药箱,朱孝廉提着一个饭盒。

朱孝廉说:师母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孟龙潭说:看来昨晚吃的药管用了。

《聊斋志异·画壁》节选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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