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音乐家的回忆录都抱着一种轻微的不信,毕竟在我心里,音乐家都用自己的音乐作品说话,谁会像柏辽兹这样絮絮叨叨从童年开始写下自己的一生,直到读完《柏辽兹回忆录》全书我才恍然:如果每个音乐家都能够记录自己的一生,对我们来说将是多么珍贵的注释,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了解自己的音乐,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有解读权。
全书以莎士比亚《麦克白》的经典段落为开头,仿佛已经揭示了柏辽兹为音乐与爱情耗尽狂热一生的弧度:
生命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即逝,是一个可怜的喜剧演员,于粉墨登场之际,在舞台上举手投足,傲气四溢,然后便悄无声息。这只是痴人说梦,虽充满狂喜与暴怒,实则毫无意义。
年少时柏辽兹因为教堂音乐带来的震慑,诗歌文学带来的火花,和贯穿一生深埋灵魂之中的初恋,令他的音乐阀门打开,他对自己的嗓音颇为自信,对自己在初学乐器时所表现出来的天赋和熟练度很是自负。遣词间自大的令我几乎读不下去的柏辽兹很快让我读出了他性格里的忠臣,纯真,和坚韧。
父亲想要他学医,母亲也无法理解他的音乐追求。柏辽兹的父亲说过这样的真理:“任何种类的平庸艺术家都不比普通人更为杰出,而如果看到你竟然混迹于一群无用的人当中,那对我将是一种致命的痛苦,一种彻底的耻辱。”
当家族意志和追求梦想的方向相反时,柏辽兹坚持了自己的意愿,哪怕因为被迫断了生活费来源,哪怕因此流落在巴黎街头。他崇拜格鲁克,在见识了格鲁克的音乐后。
“他是一个梦想航海的年轻人,只见过在群山环绕的湖泊之中的一叶扁舟,但在突然之间却乘坐着三层巨轮来到茫茫的沧海。”
“一旦进入这艺术的圣殿,便再也脱不开身了。”
柏辽兹在巴黎独自一人的求学之路,有过多次碰壁,每一次碰壁的打击都让他的生活更为窘迫,让他与家人之间的鸿沟更加巨大,在此期间甚至还有曾经资助过他的朋友自杀的消息,都令柏辽兹更为孤独,但他没有因此远离音乐,而是过起了修士般的生活,他饥饿地坐在塞纳河畔,望着夕阳落在瓦雷里昂峰后面,拜读最新的文学作品,并在心中为它们谱曲,这就是他的晚餐。他深入挖掘,毫不犹豫地毁坏掉自己认为差的作品,提高自己的指挥水准,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比自己能更加准确地诠释作品的内涵。
我曾经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家们只需要参加参加舞会,觥筹交错的贵族社交里,他们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创作出作品,却从未意识到每一个时期的音乐家都需要跋涉过异常艰难的路。
而柏辽兹的这条路里有与自己音乐理念不和的对手们,也有歌剧院荒谬体制下对艺术的篡改与扼杀,还有法兰西音乐学院作曲比赛的有趣而又令人无奈的暗箱操作,举办一次个人音乐会所需要花费的大量资金总是让柏辽兹一次又一次的破产。
但这条路上,柏辽兹也曾最终获得了作曲大赛的大奖,去到罗马的法兰西学院进行游学,在大自然之中作曲,游历欧洲诸国将他的音乐公之于众,和所有的音乐家们合作,还有那些和柏辽兹站在一起的朋友们,李斯特,帕格尼尼,门德尔松,魏玛大公,海辛根王子,每一个帮助过柏辽兹的名字在他的回忆录中出现都让人觉得鲜活,十九世纪的欧洲文艺气息变得触手可得。
回忆录的结尾以一段静默又真挚的爱恋告终,与开头的梅兰回忆相互映照,仿佛淡化了音乐的存在,但“爱情与音乐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哪一个会令人升华到最高境界呢?··· ···这是个难题,但我认为可以这样说,爱情不能界定音乐,音乐却能激发爱情··· ···为何要将两者分开呢?它们是灵魂的双翼。”
再伟大的作品,也包含了充满了作曲家年轻时的灵魂和贯穿一生的爱。掩卷以后,当我此后再次聆听《幻想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浮士德的沉沦》时,都会想起柏辽兹心中那辽阔高远的大海,他曾坚持要将作曲家在原谱上的意图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他彷徨挣扎和跋涉过的交响音乐的配器生涯,最重要的是,我将会在他的音乐里看到一百多年前梅兰乡村的山丘,葡萄架上爬满藤条,有一个少年曾在此许诺成为一个作曲家,将自己的乐谱刻在巨石之上,日出日落之时,这美丽地令人心碎的音乐终将呈现在我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