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老豆！”我欢快地给我爸打电话，“父亲节快到了呀！预祝你节日快乐！买了个东西送你耶。”

“哈哈，有心啦！”爸很开心。

又寒暄了几句。爸说：“刚刚我跟你妈散步的时候，到你阿德大舅的店里坐了一会儿。阿德说，他那个大仔前两天主动跟他联系啦，听说是要结婚了。”

“阿光表哥要结婚了？还主动打电话给阿德大舅？”

“是啊，可把阿德高兴坏了！”

……

一、阿光

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中，念的是一所完全中学。我加入学生会，认识了一个高中部的学长，叫阿光。

阿光是从乡下的初中考上来的，是一个很朴素、很勤奋的人，却又带着点难以名状的高冷气质。这种气质很吸引当年那个白痴少女心的我，如果不是后来及时发现了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哦，细思恐极。

有一天，我跟阿光一起走在校道上，正好遇到了也在高中部就读的表哥阿东。

“嗨，阿东表哥！”我远远地就打上了招呼。

“嗨，表妹！”阿东表哥也冲我挥挥手。然而，走近些的时候，阿东表哥的目光从阿光身上扫过，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

阿光也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加快脚步走开了。

阿东表哥走远后，阿光便问我：“刚才那个，是你亲戚？”

“对呀，他是我亲表哥，是我舅舅的儿子。怎么了，你们认识？”

“没什么。”阿光的语气很冷淡，冷淡得甚至有些别扭。

从那以后，阿光就疏远了我，几乎不再跟我讲话，甚至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不久，干脆以学业繁忙为由退出了学生会。

我有点郁闷。直到有一次跟阿东表哥聊天的时候说起了阿光。

“你不知道？他就是德叔的那个大儿子啊！”

“阿光就是大人们整天在说的那个老七？你们从来都不说他的学名，我怎么知道竟然就是他！”

“怪不得他不想理你啦。他考上高中后，我爸还有几个阿叔阿伯都去找过他，给钱他不肯要，请他吃饭他也不肯去。大人们又要我去跟他套近乎，可他根本不领情，还说什么‘我不认得你，我也不是你的堂兄弟，你找错人了’，唉，真叫人伤心，我们小时候还一块儿玩呢……”

阿光，族中排行老七，阿德的大儿子。即便是当时还年幼的我，也已经能够理解：后两个身份，是阿光所不愿意接受的。

二、旧怨

那段日子里，一说到阿光的事，长辈们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唉，老七这孩子也是倔啊。”

“这么多年了，阿四肯定天天给他灌输‘你爹不要咱们了’这些思想，哪里还澄清挽回得了。”

“当初就不应该让她把老七带走才是呀！”

“可是那时候有什么办法？不带走儿子她就不肯离婚；而阿丽（阿德大舅的现任妻子）娘家那边又扬言如果不娶阿丽的话就要上门来打……”

在老一辈人那里，男人们外出闯荡后“停妻再娶”的事儿并不罕见。那些留在老家的原配们，大多选择了“离婚不离家”，特别是在有孩子的情况下，仍然住在祖宅、接受夫家的照顾；甚至默认“两头大”的相处模式。

阿德大舅成为了这些男人中的一员。然而，阿四拒绝接受这样的局面。她的决定是：走，并且一定要带着儿子走！

阿四的决定激怒了原本就与她不睦的公婆。她要走可以，但他们不许她带走阿光。几番争执甚至暴力相向，阿四的态度极其强硬，死死抱着阿光不放手，乃至以携子跳河相逼。最后，阿四的抗争没有白费，她得以带着儿子，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这一走，阿光的人生也跟着改变了。

他大概还会记得，哭泣的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背对着爷爷奶奶的哭号和咒骂，义无返顾地离开了祖屋。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生父、族人，以及那些有着血缘关系的小伙伴们。后来的日子，就是在姥姥家和继父家度过的了。

“是生父抛弃了母亲……我们母子是被那个家庭赶出来的……”逐渐长大的阿光，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越来越多，对母亲的悲苦感受得越来越深，便越来越觉得身世不堪回首。那个让母亲伤心的地方、那些让母亲伤心的人，是绝不可碰触、绝不能原谅的。

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将来让母亲过上好日子，顺便报答继父的收留之恩。然而，小荷才露尖尖角，只会让该来的来得更快。

三、无奈

现在再来讨论阿德大舅是不是渣男，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如今只是一个愧疚而无奈的父亲。

他一直对阿光这个儿子念念不忘。因为阿四的绝决，这些年来，他一直想要见阿光一面而不可得；屡次托人辗转交付的财物也被一一退了回来。

当阿光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好不容易有了父子接触的机会，阿光自己却已经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了。

阿德大舅生意做得很大，阿丽舅妈是个贤内助，二人也育有一双聪明漂亮的儿女。可是，纵使腰缠万贯、妻贤家睦，那个不肯跟他相认的长子，始终是他心中最深处的痛。

然而，精明的生意人，总是有办法的。

于是，阿德大舅以及家里的长辈们跟阿四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次谈话，是阿四态度的转折点。

他们对阿四说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当年的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你。然而如今的光景不同了，跟旧日的恩怨相比，更重要的是阿光今后的前途吧？现在他好不容易考上重点高中，是个有出息的苗子；以后上大学、找工作，需要用钱、用关系的时候多得是。你家现在的情况我们也都知道，孩子多，不宽裕。就算阿光他后爹大方乐意，最多又能够给到多少？这些话我们不好跟孩子说，但你这个当妈的自己心里也该有杆秤……”

阿四，这个曾经顽强刚烈的女人，终究还是妥协了。这么多年的艰难委屈，忘不掉、泯不去，却一直苦苦支撑，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这么个儿子，怎么能不为他好？母亲的理智最终压倒了弃妇的仇怨，她把事态推向了另一个发展方向，却也导致阿光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和纠结中。

阿光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愿意接受生父家族的宴请，还非要他也一起去；母亲给他的生活费突然多了很多，他猜到一定是生父的钱，然而母亲拒绝解释，只是非要他拿着。

困惑的同时，他也渐渐觉得，生父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至少能感觉到他在试图补偿他。然而，阿光心里多年垒砌起来的那道坎，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跨过去呢？

阿光考上大学的时候，阿德大舅曾经跟我父母说：“要是老七肯叫我一声老豆，我立刻买一台手提电脑送给他！”在当时，手提电脑还是新潮而昂贵的东西。

然而，阿德大舅的这个愿望，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实现。

四、等待

但他还是一直在等待，等待那一声来自阿光口中的“老豆”。

我不知道，阿德大舅在有生之年实现这个心愿的概率有多大。

我也不知道，又经过了这些年，如今已是年近而立的阿光，心态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不过，既然阿光主动打电话把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阿德大舅，想必他们的关系应该比当初好很多很多了吧。

如果有人非要从“政治正确”的角度评价这整个故事，我一定会觉得他很无聊。我只希望，这件事中的所有人——阿光、阿四、阿德乃至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亲戚家人，都能够早日摆脱纠结和尴尬，迎来一个能让大家都舒心的结果。

但愿这不是奢望。

但愿天下所有父母儿女，有爱无愧，莫作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