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它在根本上无法被感知,只能被相对度量——时钟。
12年前,我上高一,班里所有人都走光,留下我独自一人在教室,关上所有的灯,坐在窗边听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被白炽灯光铺满的地面。教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挂在后墙上的时钟秒针跳动的声音,突然我害怕极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这“滴答”声分明就是生命的丧钟。我从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那一刻我听到生命的脉搏,死神的脚步,我听到真真切切的被度量的时间——它如此抽象,无法被抓住,就连生命本身都沦为它流逝的方式,而死亡不过是它行走的痕迹。
辞旧迎新其实是悲情的,因为“新”永远常新,无穷无尽,但“旧”一去不回,它是燃烧着的生命的废墟,直至燃无可燃,失无所失。从某种意义上,“旧”是一个人的一切,它是人经历的,同时也是失去的,唯一占有的方式,只有回忆。因而,人的记忆越多,就越会哼唱生命的悲戚,因为回忆越多,“新”的就越少,终点就越近。当人的前方再无新路,只有旧途,那么他便无法再辞旧,因为一切旧的已经随他而毁灭。
未来于人而言等价于永恒。永恒便是那面魔镜,瞬间把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照得荒凉和孤寂。人便学会了躲,躲进群居里,躲进城市里,躲进忙碌中,但最终躲不过自己,于是人找到了可以与之对抗的武器——价值。它可以掩饰人躲避的目的,就如同把战术溃退解释为战略转移,它是一服甘甜的安眠口服液,好喝又管用。热衷社交,是为了实现人的社会价值;拼命工作,是为了实现人的自我价值;舍己为人,是为了实现人的精神价值。背后,则是在对抗独处的寂寞,闲暇的空虚和生命的有限。
可是,对抗就意味着生命从此失去了自由,意味着人从此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因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并非是他需要的,而是为了艰难维持一种平衡态而不得不承担的能量消耗。只有放弃对寂寞,对孤独和对生命无意义的对抗,才可能卸下这股力量,自我解脱。
科学和理性难以对抗人基因中的弱点,连科学和理性本身是否可以被看作人类基因的优点尚难以论证。于是宗教便扛起了解放全人类的大旗。它们招摇过市地宣称放弃价值说,转而投向天国或来世,怂恿人们走进窄门或放弃今生。它们愚不可及,但行之有效,因为宗教精准地点中人性弱穴,令人舒适,相比于“价值”虽然作用类似但降低了精神成本,短短几百年便成为廉价的流行产品。在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的时代,其传播速度却快得惊人,展现出超越时空的魔性。
工业带来了漫天雾霾和物欲横流,但同时也击碎了宗教的魔瓶。因为物质实实在在,而神的许诺虚无缥缈,说不定几十年后站在窄门的门口,过不了上帝的盘查拿不到门票,这辈子苦也就白受了。倒不如钻进繁华歌舞中,自在倜傥,休问来世。人便再不问价值和窄门,也不再躲避和对抗,而是彻底投降,不在乎体无完肤。
缴械不代表自由和解放,它只能保证人不受战斗的摧残,并不能保人心灵安宁。狂欢之后,孤灯残影,时钟清脆地跳动,新年的钟声敲响,不禁独酌一杯,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