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胆小的人,尤其是在死亡面前。
晚上上完课,骑着电动车经过一个四岔落口。绿灯亮,我直行,突然从马路另一边窜出一辆闯红灯的车,下意识地刹车,刚下过雨,路面湿滑的很,差点翻车。马路中间望着他扬长而去,惊恐地连骂街都忘了。骑过马路,停下来,坐在车上一分钟,后怕不已。
马路上我是个极守规矩的人,一定保持红灯停,绿灯行。但即使这样,骑车的两年内摔了三次,两次别人闯红灯别倒了我,一次停在红灯前被闯红灯的追了尾。骑个电动车,摔了几次也许很正常,尤其是在城市拥挤的车流中,但我的怕也并非没有根源。中学时期,离家不远的水利管理所大院有个孩子上初一,比我小个两三岁,有天骑自行车放学回来路上摔了一跤,他努力的坐了起来,却再也没能站起来。后来听大人们说,倒地的瞬间车把顶到了腹部,到医院开刀时,发现孩子的肝脏已经碎的无法整块拿起。一条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我第一次感觉生命轻薄,如一声叹息,还没落地就散得了无踪迹。那时开始怕,怕骑车,怕骑车摔跤,直到今天。
后来回家的路上,我骑地很慢很慢,勉强快于徒步之人。路上就在想,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会怎样呢?
一开始觉得可能会有很多人难过吧,比如年迈的父母,亲爱的妹妹,家中的妻子,襁褓里的小嘉树以及相识的三朋四友。具体会是什么情形,就没办法想象了,毕竟这不是一个可以通过臆想了解的事情。也许对于真正爱你的人,这将是一个永恒的伤疤,但其实当我的坟头已经荒草萋萋之时,所有的痛苦和思念大抵只能化为清明、中元之日的祭拜的香火和无力而痛苦的碎碎念。我当然明白在所有我逝去的寻常日子里,一句话,一个场景可能就能撕开生者内心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可我不能说下去,因为这真的太折磨人,无论生者还是往者都无法想象天人永隔这种无尽苦海对那些爱我们的人而言到底是何种艰难。
好吧,这些就说到这吧,我已经快要窒息了。
所以我当然怕死,但也许不一定是害怕死亡本身的恐怖,而是怕自己欠的太多,来不及还。
人还是一颗受精卵时,就开始背负生命的债。
我们开始欠养育自己的父母,欠给予你爱情的人,欠带来无限快乐的孩子,欠信任你的哥们,欠抬爱你的贵人,欠素不相干的路人,也欠一次次伤害我们的对面之人。无论是爱还是恨,其实都是债,而且绝大多数债,终我们一生都无法还清。这事听上去有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但毕竟有人在乎,不是每个人都是宁负天下人的曹操。就算是不惜负天下人的曹公不也欠了孙郎、刘皇叔一世之债吗?这个世间也许就是此般,你既要施人于恩,也会招人于恨,方能过的平衡,活的安稳。只施恩于人一定只是伪善之辈,只怨念于人却也定是大恶之徒,情这玩意儿,一定是债恩相和,纠缠不清,大部分人的生活皆是如此,这应该是个公理。
我也一直秉持这一点,但年纪渐长却越发觉得这一点也许就是所谓烦恼根。
人当然可以理所当然地如此寻常而安稳地活着,但细想一下,人生里桩桩件件烦心之事哪条不是因为我们欠了情却还不了,它确是常态,但烦恼却不会因每个人都是如此就饶了谁。总有那么一个时间里,那么一种情境下我们渴望不要欠周遭那么多,我们隐约希望能“无债一身轻”,尽管这做不到。想来,这三十年的悠悠岁月里,我已然在命的大账簿中已写下太多未还之债,生活时不时就把它摊到我的面前,提醒我所欠之多,这让人情何以堪。
想到李叔同,出家前,他把要考试的课提前上完,将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表都赠送给了友人,衣服也一件不留;把余资分成若干份,分别留给妻子等人。因为决定出家太突然,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得知消息后,到寺院寻找。可无论妻子在房门口如何苦苦哀求,他都避而不见。妻子索性跪在那里不走。见此情景,连同去的人都忍不住落泪,李叔同却只是托人捎了一句:“当作我患虎疫死,不必再念”绝情至极。彼时实在很难理解为何他如此决绝,现在想来家世、际遇复杂而又敏感至极的了他也定是受尽了人世间债恩相加又无力偿还之苦,所以最后才抛红尘于身后,了然一身。
年少之时,觉着佛家讲摒七情六欲,断红尘俗念,斩烦恼之根,开智慧之门总有些不近人情,麻木冷漠。如今看来,这也许真能让人生大智慧,大彻大悟之后得无债之自由身。越活越糊涂于世间的是非对错,又或许世事本无事非,图个心安便罢。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出事了,还有什么愿望吗?如果真有彼时,惟愿此生所有恩债一笔勾销,爱我之人能尽快忘记已往之人,好好活着。
也是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