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晨光还未完全苏醒,护士站的电子钟显示五点十七分。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听见轮椅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这是我在康复医院的第三十二个清晨,消毒水的气味早已渗透进皮肤纹理,像一层透明的茧。
老周推着清洁车从东头过来,车轱辘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位五十六岁的护工总在日出前开始工作,他说黎明前的黑暗里藏着最干净的空气。他的蓝布鞋底沾着昨夜未干的雨水,走过307病房时,在晨光里踩出一串潮湿的印章。
307住着三个病人。靠窗的老杨总在黎明前惊醒,床头摆着永远停在六点零五分的机械表。他说这是女儿上学路上被撞时的时间,秒针卡在裂缝里,如同他永远卡在某个黄昏的记忆。中间的少年小凯右腿打着石膏,每天黄昏对着窗外练习吹口琴,断断续续的《送别》总在第七个小节破音。最里侧是患肌萎缩的张老师,她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注视着墙上斑驳的光影从菱形变成椭圆。
"今天的朝霞会染红西边的云。"老周擦拭着走廊栏杆对我说。他的手掌布满老茧,却能在不锈钢扶手上擦出镜面般的光泽。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融化在晨光里,忽然发现他右耳后方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像是被时间咬过的痕迹。
六点整,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老杨又开始对着手表喃喃自语,金属表壳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小凯摸索着从枕头下取出磨得发亮的口琴,张老师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出无形的五线谱。三种不同的时间在这个七平方米的空间里流淌,像不同流速的溪水在晨光中交汇。
午后的雷雨来得猝不及防。雨点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奏出重金属般的鼓点。我看见小凯的石膏腿上爬满水汽凝结的蜗牛轨迹,张老师的呼吸机管子在潮湿空气里轻轻颤动。老杨突然把手表贴在耳边,说听见了雨滴敲打挡风玻璃的声音。
"你们看。"老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指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梧桐树。虬曲的枝干在风雨中舒展,新生的嫩叶反而呈现出深秋般的酡红。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把我们的倒影切割成流动的碎片。
黄昏时分,积雨云裂开一道缝隙。小凯的口琴突然吹出了完整的音阶,老杨把手表轻轻放进抽屉,张老师的睫毛在夕照里抖落细碎的金粉。走廊西侧的窗户正对落日,老周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株正在生长的梧桐。
夜色浸透走廊时,我听见张老师用气声说话:"清晨是未拆封的信,黄昏是读完的信纸。"她的手指在暮色中划出最后一个音符,整个病房突然溢满松脂的芬芳。老周推着清洁车从暮色深处走来,车轱辘的吱呀声里混着夏虫的鸣叫。
此刻的时光忽然变得柔软可塑。我看见晨光中的轮椅轨迹在暮色里发芽,老杨抽屉里的机械表长出青苔,小凯的石膏裂缝中探出嫩绿的藤蔓。老周耳后的月牙疤在暗处微微发亮,像一弯永不沉没的新月。
走廊的日光灯管次第亮起,在瓷砖地面投下苍白的涟漪。张老师的呼吸声渐渐轻得像飘落的梧桐絮,小凯的口琴躺在窗台积攒星光,老杨的抽屉渗出淡蓝色的雾霭。我数着电子钟跳动的数字,等待下一个清晨从东边窗户爬进来,带着露水和未拆封的黎明。
任何人,
都能从一个清晨醒来后,
走向自己喜欢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