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爷爷奶奶他们搬到伊城的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他们搬来的那天是个晚上,冬天的晚上,深冬了。
之所以要在冬天才搬来,是因为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明知道要搬家了,可那年春天忍不住就下地耕种了,种下去后,就更舍不得离开了,要等到秋天收了才肯走。这样一拖,就拖到深冬了。
一个农民,爷爷这样的老农民,就是这样,春天把种子耕种到了土里,就等于把自己也撒到了土里,和种子一道,盼风、盼雨、盼日头,盼秋天到来之后,自己能丰硕一些。
东西拉了一卡车,可根本没什么值钱的。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副石碓臼,舂米用的。面子是凿子凿出来的纹路,一凿一凿都很细致,跟它搭配的那根舂子也有年头了,一层包浆泛着淡淡的油光。
花生。红薯。土豆。红枣。
锅。碗。盆。黄铜的舀水瓢。
大瓮。小瓮。针线笸箩。
簸箕。筛子。箩头。
这些东西,花花哨哨地摆了一院子。
那天晚上有厚厚的霜,霜花在这些沾泥带土的器具上挂了厚厚的一层。
进了城的爷爷奶奶,把半个村子也一同搬进来了。这经风见雨的村子啊。
后来,在爷爷奶奶有生之年,那副石碓臼时不时就响起来了,咚、咚……有时是几家先后搬来伊城的姨姨们在舂米,有时是爷爷在舂米。那时候,已经有加工房了,可是,人们一般都不愿去,说那里磨出的米面有一股机器味儿。
石碓臼舂出的米面细、粘,蒸出的糕味道香甜。
捣米时,一般都选天朗气清的午后,日头柔柔地挂在那里,风停在树梢的尖上,偶尔会动一下。
捣米的人双手握住舂子,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咚、咚、咚……略微有些沉闷的响声会齐整地回响在院子上方的空中。麻雀们在觅食,有时候飞到树枝上,有时候飞到电线上,有时候,也会大胆地在院子里停一会儿,啄食院子里洒落的零星米粒儿。
爷爷奶奶去世后,石碓臼就比以前用得少了。
再后来,爷爷奶奶搬家时带上来的东西,也在慢慢减少,不知道哪去了。
终于,石碓臼被长时间地倒扣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很久都不会被打动。
许多年后,当伊城的平房几乎被拆光后,大多数人们都搬进了楼房。原来的隔墙邻居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座原本小小的城镇, 像一张烙饼,越摊越大,越摊越薄,薄到承载不动从前那些厚重的过往和记忆。
而爷爷奶奶搬离乡村时带上来的那副石碓臼,最终不知去向,就那么悄悄地消失了。像水消失在水里,土消失在土里。
这些,都是后话了,而当时,年少的我,面对着伊城,一天天长大,见到了很多事,发生了,又结束了。也见了很多人,来了,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