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听理解讲述她的故事

【加拿大女作家协会】在2021春节之后推出“说出你的故事”系列活动,主题围绕自己的文学创作历程、体会及计划展开,以促进会员相互了解,活跃文学创作氛围。

这项活动如火如荼,好评如潮。此前已完成九期,各期纪实链接附文后。

2021.4.17,第十场,由笔名为“理解”的协会会员畅谈文学创作的心路历程。以下内容根据她的分享进行整理。

生不逢时, 乱象丛生

我叫李庆郁,笔名“理解”,57年出生在北京。

五岁赶上自然灾害,小学二年级又迎来WG,二年级时候就没课上了。后来虽然复课了,可是教室的玻璃早都被打碎,刺骨的北风呼啸着从教室穿堂而过,唯一的炉子被几个根正苗红的男同学围着,我的手和脚都长了冻疮。每天回家,妈妈就拿辣椒煮了的水给我泡脚,才让我没落下病根。

然而,艰苦的环境并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人性扭曲。我家出身一般,就是职员,但我爷爷是资本家。解放初期,爷爷把化工厂和纺织厂交了出去,最后被定为小业主,谁想WG时硬说我爷爷是漏网的资本家,爷爷家被抄了。紧接着,我爸爸被定为有严重的历史嫌疑。

我爷爷被抄家的事情不胫而走,从此我的噩梦开始了。那时我经常被叫到教室前面挨批斗,说我是资本家狗仔子,没有同学愿意跟我做朋友,走在街上经常被其他的小孩打,遭受别人的奚落和白眼是家常便饭。那个年月,人性在愚昧和无知中丢失了,社会乱象丛生。我身边的同学家长、亲戚和邻居先后有许多死于非命,一个男同学父亲在香山上吊自杀,一个发小的妈妈自杀。

其实,我很不愿意写这段,可是一打开思绪的闸门,我的情绪就乱了,到现在还没正常,一直血压都是很高很高。

孤独苦闷,以书为伴

没过多久,我的父母都被下放去了外地,哥哥姐姐插队了,我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管,多亏我隔壁的青年艺术剧院宿舍的小伙伴们,父母也都被下放,这群没人管的孩子相依为命,每天在一起讲故事,玩表演,最后该讲的都讲完了,就编故事,编不上来了,我们就跑到青年艺术剧院图书馆找素材。当时的图书馆已经被贴上封条,窗子也被对角的钉上了木板,我们小一点的孩子就从底下的三角缝隙里爬进去,把书带出来看。

然而,琳琅满目的书,不知道哪一本儿好,起初漫无目的瞎看。幸好当时人民日报天天都在头版头条批判各种各样的大“毒草”,我们就按着他们的批判当索引,寻找那些“毒草”来阅读。我记得当时说大毒草“三花”即《向阳花》、《迎春花》、《苦菜花》。那些都是名著很好看,看着看着就上瘾了。有的时候借着楼道微弱的灯光,一看就一宿,一宿就能看完一本,如果觉得好看了,就再仔细细地回看一遍。那段时间我忘记了孤独和恐惧,随着故事情节,我们一起哭泣,一起成长。

有次同爸爸交流读书心得。“爸爸,我看了霍桑的《红字》很好看,但看了我非常难受。”爸爸问我为什么难受。我说:“主角海丝特·白兰虽然犯了罪,但是她敢于承担,用她的善良和真诚感动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不觉得她不好。我最恨的是丁梅斯代尔牧师,他虚伪、懦弱,还好,他在临死前进行了忏悔。”

爸爸告诉我,这就是写作的魅力,作者用他精心细致的描写来打动读者,你能感受到的意思,就是作者要表达的。读书要结合当时历史背景,这样你就能更好地理解故事的内容,《红字》批判的是宗教的虚伪,并嘱咐我自己写读书笔记,还要记住里面的名句,这样对将来很有好处。

初一到初三,踏踏实实学了三年。在学校里我遇到了一位北大毕业的语文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同学们突然发现,上语文课时,静的一根针掉地下都能听见,老师绘声绘色的讲解,超有画面感,仿佛身临其境,至今我还记得老师讲的《石钟山记》,脑海里还能浮现漆黑如墨的夜晚,怪石林立的湖畔,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的余音。这样一位好老师,使我们大家爱上了语文,当然也爱上了作文。

那时我不爱写字,姐姐不爱写作文,我们俩达成一个协议,姐姐帮我抄书,我替姐姐写作文。我给她写的作文基本都是优,还得过两次优佳,要知道当时姐姐老师是现在北大教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作家协会作家佘树森,当时他在八一学校教课,是我姐姐的班主任老师。

下乡插队,身心俱损

毕了业,我满怀着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情下乡插队。

那时我们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田间劳动,头顶着朝阳,扛着农具,渴了就走到路边的沟渠,用手赶开浮在水面上的树叶和草棍,掬一捧水送的嘴里,那味道至今我依然记得,惺惺的。

春天来了,不知道谁的主意,在高高的山坡上种起了棉花,浇水的任务就落在了知青身上。我个子矮,挑的担子擦着地皮,加之不懂爬坡时要把担子横着挑,满满两桶水到了坡上已所剩无几,两条毛裤腿都已经让水打湿了,料峭的春寒让我的腿落下了毛病,每逢刮风下雨就疼痛难忍。

到了夏天,麦子熟了,我们一人负责收割一垄麦子,浩瀚的麦海一望无际,这时我的腰已经劳损过度,疼痛难忍,弯不了腰,我就蹲着割,割的时间长了,膝盖又受不了,只好改跪着,我刚割到一半,别人已经到头,他们坐在地头休息等我,等我刚到头儿,他们又起来进行下一行,我不敢休息,生怕别人说我偷懒,别人干完收工回家,我望着大半垅没有干完的麦垄,我的精神终于崩溃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哭干了,可是心里却轻松了许多,我想起了我们军宣队代表和我说的话。他说:“我们的生活都会经历很多磨难,只要你咬咬牙就能挺过来,当你挺过来再回头看时,你会发现困难不过如此。”

秋天是一个最让人高兴的季节,也是最忙的季节。我们经常抢场,就是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把打下来的粮食从场院上再抢收到仓库里,以免发芽长霉。那时瘦小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100斤的麻包扛起来就跑,生怕我们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毁之一旦。就是在现在,我什么都舍得扔,唯独掉在桌上的饭粒,哪怕是一粒我也把它捡起吃了,因为我深知它来之不易。

我们每天的伙食就是一复一日的酱油汤就馒头与窝窝头。十一到了,伙房改善伙食吃包子,一人四个,我一大口咬下去,想看看是什么馅儿,突然发现里面有半只苍蝇,急忙把嘴里嚼了一半儿的包子吐了,把那只苍蝇挑出去继续吃。因为我们一年才吃一次包子,那个包子是白菜馅儿和肥肉丁的,而且我知道我们的粮食来得多么不易,真舍不得浪费粮食。

在插队期间,我还经常写一些诗歌和稿件,在生产队里的喇叭里广播。书就不敢看了,怕又被批判,只好每天写日记,记录着发生在我身边的每件事,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又一个冬天来到了,先我们一拨的知青开始分配回城了,他们那拨一共12个人,走了10个,剩下2个,一个还在坐牢,另一个是女生,叫小媛儿,白皙的皮肤,圆圆的眼睛,樱桃小口,一笑两个小酒窝,挺可爱。

小媛儿被分到了我宿舍,那时间,她天天以泪洗面。我和她说,我问过知青管事,他说你出勤不够,还有就是搞对象,现在你男朋友和你吹了,你再好好出勤,好好表现,多跟他汇报思想,转变他对你的印象,下次你就能跟我们一块儿回城了。

小媛儿听了我的劝。一天吃完晚饭后,她就去了知青管事家。到了晚上11点多,小媛儿还没回来,我有些着急了,但手电让小媛儿借走了,村里乌漆嘛黑的,我一个人也不敢出去。于是我就站在宿舍的高坡上,扯着嗓子喊起来:“小媛儿,熄灯时间早过了,你再不回来我,我们一帮人就去找你了。”漆黑如墨的夜,除了风声,没有回应,我正想到别的宿舍叫醒同学一起去找的时候,小媛儿匆匆地跑了回来。

小媛儿突然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我能钻你被窝里呆一会儿吗?”借着从窗子透过的月光,我看到小媛儿那张比月光还惨白的脸和满脸的泪痕,听着她牙齿发出的哒哒的打架声。我不忍,于是撩开被子,让她进了我的被窝儿。小媛儿在我的被窝里继续哆嗦着,而且越抖越厉害。

原来,小媛儿向男管事汇报完,男管事借口送小媛儿回来,到达一口枯井偏僻路段,突然男管事拉住了小媛儿的手说:“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你。”接下来就开始动手动脚,也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我大喇叭一样的喊话,趁男管事一愣神的功夫,小媛儿一口气跑了回来。

听完了她的讲述,我又气愤又害怕,还有些庆幸。到后来才知道,这个男管事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干了不止一件类似的坏事儿,比如,在女厕所偷窥,到女生宿舍骚扰,还有偷女生的内衣内裤。

因为小媛儿让我发誓给她保密,我只好把我的愤怒写在我的日记里。然而在一天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一片狼藉,我失窃了我最最珍贵的半导体收音机,钱包和值钱的东西都被偷了,最可怕的是日记本也丢了,那日记足以把我重新推向地狱,我忐忑不安不安地过着日子。不过还好,并没有关于日记的消息,想必是日记内容若被透露,会让更多人被动、难堪。

赤子丹心,自强向善

苦难岁月随着返程结束了,但不等于忘记。

今天把它讲出来,不是为了怨悔,而是为了让我牢记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对于这段经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相反有些庆幸,它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让我更爱我的祖国,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和我今天所得到的一切。

在这里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对我的教育。当我对抄爷爷家很不解的时候,爷爷说一个能让六亿人口温饱基本解决的政党,不容易。爸爸在WG中,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就是到了弥留之际,神志已经模糊了,还在说自己不是特务,周总理可以给他证明。还和我说,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你的国籍不能变。我永远忘不了我移民加拿大时,去和爸爸告别,爸爸叮嘱我的话,能给你的祖国争光,就争光,挣不了光,也绝不许给你的祖国丢脸。

我那个妈妈自杀了的发小,和我谈到她妈妈的时候,她说她只恨造反派,从她的言谈话语中能感觉到她和她的家人有多爱自己的祖国。

因为我们这些过来的人,都经历过苦难,我们深知国家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只有国家好了,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苦难教会了我宽容和忠诚,懂得了知福和珍惜,让我更加成熟和坚强。 这段经历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尘封着,因为我不知怎样去下笔。前一段听了李玉真老师的讲座,我突然明白,苦难里面也有珍贵的东西,如果我们只看到黑暗,也写不出好书来。我们要在苦难中发现光辉的一面,要在黑暗中看到光明。

于是我突然想起我可以写小说了,我的脉络清晰了,因为我的小说主旨是苦难,胸怀和忠诚。

结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往事不堪回首,但幼时的阅读及苦难经历,这不正是成为一名作家最为难得的资本?

用“理解”作为笔名,虽然平实普通,却体现的是一种胸怀,一种气度。这是与时代的和解,与历史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当一个人能充分挖掘苦难带来的价值,那这段苦难就没有白白遭受,就算真正读懂“苦难的哲学”。

期待“理解”的作品早日问世,待作品问世之日,可以相信,“理解”的人生,也必定会达到一个更加宽阔博大、更为澄明通透的全新境界。

附1:会员感言

郎莉:你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但你是一个有福的孩子,在不幸中偶然感受到文学的魅力,伴随着你跌宕起伏的一生,文学始终是你最忠诚的伴侣,不离不弃,温暖着你的一生。与文学结缘的女子是有福的,有梦想有追求情感丰富的女子才能写出最好的文字。期待写出你不平凡的前半生,讴歌父辈对国家的忠诚与博大的胸怀。讲的太好了,我流泪了.......忠诚、宽容、文字伴随着你越过艰难岁月,苦难熬煮出的文字才有厚度。

锦楠:WG的书看了不少,但我第一次听人亲口讲WG的故事,谢谢理解给我们还原一段真实的历史。我像听一个大姐讲故事,被深深吸引,但这却是真实发生亲身经历的事,荒诞到不可思议,非常感人,特别是最后父亲的话。历尽磨难仍怀赤子之心。很多那个时代出来的作家,也是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躲在一个角落如饥似渴地读书,后来在文学上获得了成就。把糟糕的时代变为创作的源泉,你讲的这部分已经非常好了,继续写完一定是一本很棒的书。

爱旅游:非常感谢你的精彩演讲,由于亲身经历,你讲的情真意切,听的我是热泪盈眶,几次哽咽,你讲的真好,感人至深!

梅香Mila:虽然您的经历我听过很多类似的,但是这么详细描述当时的生存环境,我还是第一次听。特别理解您的心情,从小受到文化素养的熏陶,您爸爸对你也是爱护有加。一直都很仰慕您,今天听了您的经历,更是加深了对您的认识。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更加珍惜生活,才能更明白人生的意义。您的诗词一直都写的很好。希望看到更多您的大作。听到那些苦难和不公的时候,我也是湿了眼角。还好已经成为过去了。加油啊,把它们写成书,让更多的人读到当时的环境,造就了多少人,又毁了多少人!

grass:听了你的分享,很多感慨!虽然我也下过乡,经历却比你要好很多。但是你经历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很多。谢谢你的精彩分享!太多感受,忍不住要写出来。我们是同龄人,好些经历类似,包括身边要好同学的母亲在WG时自尽,包括被当作狗崽子被欺辱。我把这些经历写进了我的长篇小说里,引发了很多同学朋友们的共鸣。我觉得,以史为鉴,你应该写出来。前两天还在和我儿子讨论对于WG、对于祖国的过去和现在的看法,没想到从小在温哥华长大的孩子的观点和你爷爷、你父亲的观点很接近,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反省。

暮荣司徒:人生啊!听完很沉重很难过很压抑。我没有经历过那种黑暗,但能感同身受。理解姐姐要写出来一定散发着人性伟大的光辉。

点点:愿曾经的苦难成为你今日成功创作的源泉,清醒的人不会忘记历史,清醒的社会不再重蹈覆辙。

彼岸晓吾:你的经历坎坷难忘,你也很会讲故事,语文老师那段和下乡的日子都描述得很到位,期待你写出知情的故事。苦难也是一种财富,它会在文学中开出花来。

玉扣子(KOSICE):谢谢精彩分享,如身临其中,苦难的人生经历就是不朽的精神财富,期待早日看到你的著作成品。

惜墨:你的经历就是你写作的源泉,期待看到佳作欣赏学习。

叔丁:先抱一抱姐姐,感谢分享给我们这样一段难言的过往,这样讲出来无疑是把结疤的伤口撕开再撒盐。钦佩您的勇气和真诚。曾看过一些小说描述这一段历史,但听了您的亲身经历更让我动容。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这样的经历也是您写作上的财富。小时候特殊环境下的阅读与苦难经历,是一个作家的最大资本。知道您现在的生活多姿多彩,苦尽甘来,也为您欣慰。

附2:加拿大女作家协会“说出你的故事”系列活动链接:

【1】2021.2.20 由 Dr.Guo拉开序幕不设限的人生精彩无限——听Dr.Guo分享她故事

【2】2021.2.21梅香进行第二场分享浴火重生后的美丽绽放——听梅香分享她的故事

【3】2021.2.27 第三场,由Grass带来她的故事眼中有书,心中有梦——听Grass分享她的故事

【4】2021.3.5 第四场,由来自新西兰的会员Thebookworm分享她的故事记录生命的声音——听Thebookworm分享她的故事

【5】2021.3.13 第五场,由香莲在2021.3.13 分享她的爱,她的梦都是文学惹的祸——听香莲说出她的故事

【6】2021.3.20 第六场,由来自华盛顿的会员彼岸晓吾分享她的文学梦及精彩纷呈的人生故事。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听彼岸晓吾分享她的故事

【7】2021.3.28 第七场,由协会终身会员、坐标澳大利亚的经年鲤畅谈写作之路。(牛奶、抹布和日记本——听经年鲤畅谈写作之路

【8】2021.4.4,第八场,由会员石晴讲述她如何在商海打拚二十年后,重拾文学梦的故事。(用文学点亮梦想——听石晴分享她如何重拾文学梦

【9】2021.4.10,第九场,由坐标斯洛伐克的会员玉扣子畅谈写作之路)。写作,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听玉扣子分享她的文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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