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刘锴云
疫情后第一次刷展去的首都博物馆。帝都搞常态化疫情防控,5月开放的博物馆寥寥无几,这个展子疫情期间我二进宫。如果国博看古代中国复兴之路,故宫看中轴线,首博则是看特展,首博方形厅一楼的特展厅搞的临时展览,质量基本不输常设陈列,甚至还要出彩。
如何读一座城
这个展览的目的与主旨我个人理解为:以封建王朝都城的空间迁移为主线,对元末明初的这段历史进行“切片活检”,检视政治权力如何在其中反复博弈,稳定地发挥“礼”的功能,塑造出王都气象与时代精神。
其实,“从南京到北京”是个“读城”性质的展览,这不是一个新题目了,所谓“读城”性质展览就是以一个城市为原点,关注这个城市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历时性演变,并在其中挖掘几个专题做深入探讨,是城市博物馆关注当下社会生活议题的一种思路。
“读城”展首博2015年就做过——“读城”系列展览,当时这个展最大的亮点是在社会教育方面,即让中小学生参与策展、布展与释展,并且为青少年量身定制3场大型互动体验项目——“探寻历史上的北京城池”、“发现北京四合院之美”,以及“探秘北京中轴线”。还有2019年国庆前后金沙遗址博物馆的“读城:首都与成都”展览,希望通过一个展览读两座城,立意上有点“双城展”内味,不过可能是我理解能力有限,感到两个城市关联性的阐释上略弱,甚至显得有点牵强,这个展更多的是作为国庆“献礼”交个作业吧。
所以,“读城”读什么?
易中天先生写过一本小册子《读城记》,他说“北京衙门多,上海洋行多,广州店铺多,成都茶馆多” “北京是城,上海是滩,广州是市,厦门是岛,成都是府,武汉是镇”。对于城市的阅读与审视从未停止,视角也更加多元,如今方方的《武昌城》,何尝不是一种“读城”?
若要让我来“读城”,我可以立马写下一张A4纸那么多的兴趣点。
首先从地图读起。展厅里的明北京城地图我大概看了有半个小时之久,识别明代的城门分别对应今天的地名or地铁站名,眯着眼睛看到国博公安部的这块地方,以前是六部所在,天坛居然比紫禁城大这么多,左祖右社的建制到今天还没有变,日/月/天地/先农/先蚕坛的位置都有其礼制安排……
瞬时想到的当代议题主要是,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京津冀协同发展、东城区和西城区合并为中央政务区,这意味着以后的北京或许不再能和首都划等号,北京和首都将是有交集的韦恩图。
还有大气污染防治、露天菜场\花鸟市场搬迁、旧房改造、胡同社区活化、首钢园之类的工业遗产保护等等。
当然还有自媒体贩卖焦虑的重灾区:逃离北上广、通利福尼亚“睡城”、常住人口净流出等等。
一千个人中有一千个城,而以展览引启发的 “读城”有其不可替代性,由文物做脚注的历史沉炼稳重,娓娓道来,由古代向现代人递出一张有温度的城市名片,在阅读古代城市文本的过程中,激发反思当代城市生活议题的冲动。
首都博物馆作为综合性的、地方志性质的博物馆,它的首要定位是全面地记录和展示北京的历史。北京本身作为都城,它的核心功能是“礼”。二楼的“古都北京”基本陈列,我估摸着应该有点久没有更新了,那种传统的以朝代、帝王为纲的通史陈列方式,以及潘家园摆地摊式的密集文物平铺展示形式,或许已经无法满足当代人对首都文化精神的好奇。那么,这个“从南京到北京”展览其实可以被理解为是对“古都北京”基本陈列的复盘、挖掘和升华。
2020年是北京建都600周年(1420-2020)。作为政治中心、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延续至今,首善北京肇名六百载,600年都城史,今天叙述看来还是有奉天承运的意味。纪年纪念性质的展览很多,搞得出彩不易。有人辛辣评论说这个展没啥好看的,要看明史还不如去看教科书。诚然,这个展览没有新奇的观点,从头到尾中规中矩,时代也去今不会太远,没有太多理解障碍和知识痛点,就是一段平平无奇的明史,但交给两个城市分别书写,在时空转换实则是政治势力博弈中,迸发出展示和阐释的价值。
展览内容&形式
“展览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文物与博物馆学中“老生常谈幸听之”的议题,也是早年文博考研乃至博物馆招聘笔试中的高频命题知识点。
这次主要关注形式设计,我更愿意把展览内容+形式的设计过程看做一场“造境”。
城墙作为一般意义上对城市的认知原点出现在序厅,一进来就很抓眼睛。南京和北京都保留有一些明代的城墙,这样大体量的墙体布景增加了厚重感,细看城墙砖上还有“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痕迹,细节还原度比较高,可谓有心。没有物象比城墙更能象征层累的历史,后世对古代城墙的拆or保护方案也是国家治理的重要体现。
因为讲的是元末到明初不长的一段历史,所以可以把时间线切得很细。同样是在序厅的位置,有一条霓虹灯式的时间轴,用橙、绿、蓝、粉四种颜色,区别表达元至正年间、明洪武年间、 建文年间、永乐年间的大事记。设计得别有用心的地方在于,观众沿着曲曲折折的展览线路参观行进至展览快结束的地方,又会来到这条亮眼的时间线旁,并且会发现自己站在巨大的“1420”年代数字旁边,首尾呼应,再划一次重点,非常扣题。
要我说,这还真是一个颈椎友好型的展子,头顶空间打有看头,充分利用纵向的空间,时间轴上方平铺了明代山水画长卷,延展打通展区,视觉上不会显得逼仄。
如果说山水画长卷是面,那么悬吊的铁艺表达的是线,这些线指向的是皇家礼制性建筑的剪影,这大概是当时的城市天际线吧。
展览单元设置很简练,第一部分【定都南京】,第二部分【迁都北京】,第三部分【用致雍熙】。前两个好理解,第三个意思大概就是海内承平,和乐升平。
这些金灿灿基本出自是南京地区的藩王功臣墓葬,死后金玉加身下葬,何等华贵荣耀。可事实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乡里旧识和作战中的追随者,被封赏之后,所谓“鸟兽尽,良弓藏”,功高震主,被大肆诛杀。这段历史主要由南京发掘的中高等级明墓做注脚组织而成。
建城离不开建筑,在建筑这一块,打造了一个有厚度的立体展板,白底上绘有墨线建筑立面图,厚厚的琉璃色镂空部分,仿佛从厚实的原始木料中新斫出一般。同样是这种有厚度的立体展板,在另一处表达为取景框,挖出宫殿的剪影,观众透过这个剪影纵深地观看后面的壁画。
展览线路的中部设置了比较低矮的展柜,而不 做从地板到天花板的彻底阻隔,空间显得通透,也使得远观上部空间的长卷轴背景图成为可能。通透却不是一览无遗,半透明“画屏”式展板的设计,营造双面观看的展览媒材,三幅“画屏”上明北京城、古建筑彩绘图和线图互相重叠,仿佛历史今夕凝聚成一帧一帧,观众随着展览路线推进的时候移步换景。
如果让我今天再答一遍那道论述题“博物馆展览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我可能反而答不好了,准确地说是不会按套路答了。不过,开放性的阐述和批评不正指向是国际博物馆日所呼吁的“多元”“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