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街上车水马龙,天刚刚下过雨,轮子碾过的柏油马路发出好听的挤压声,明伦路上的妇产科医院还和平时一样,孕妇们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像一辆辆满载的小车。我小心地躲过了他们,路过一间病房时,被一声嘹亮的哭声所吸引住。
刚出生的小铎皱着脸,闷闷的挤着眉头不做声,妇产大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脚心,小家伙还是倔强的一声不吭,大夫刚想加重手劲的时候,她却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张开小嘴,嗷嗷的哭闹了。
小铎妈看着连奶头都含不住的小铎,小声嘟囔着,“怎么这么小个啊,又皱又红,丑死了”。
小铎爸喜滋滋的逗着小铎说,“女孩子要秀气才好,长那么大个要去打仗啊?看这小脸粉粉的,多可爱啊。”
小铎从小就倔,梳着两个朝天辫,穿着一身灰方格的小长褂,像一只壮实的小牛犊。
这天走在街上的时候,她被商店橱窗里的一只布老虎吸引住了,金黄的布老虎张着鲜红的大嘴,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威武的看着面前的小铎,小铎也张大了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威武漂亮的东西,就揪着妈妈不肯走了。
小铎妈撇了一眼布老虎,同时手上加大了力,硬是把小铎拉回了家,“要那个干啥,回去妈妈给你烤馍馍吃。”
小小的身体拗不过大人,她像一只小小的风筝被妈妈拖走,但怎能就此罢休,暗暗的酝酿情绪,刚到家门口就放声大哭起来,惹得四下邻里纷纷探出了脑袋。
“没事没事,就是没给她买布老虎,她就哭成这样。”小铎妈说着就往家里拽。
“现在的女孩子不得了咯,倔的像男孩子似的。”李大妈嗑着瓜子啧啧说道。
这一年,在农村的林子已经七岁了,作为家里的老三,正是爹不亲娘不爱的尴尬位置,尤其农村家里孩子多,所分的疼爱就更少了。
好吧,其实这都是借口,真相是因为林子实在是太皮了,皮的在整个杨村都出了名。
此刻太阳正在高照,明晃晃的照着树林,夏蝉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唤着。我也觉得酷热难耐,此刻非常想念我昨天喝的一碗冰镇酸梅汤。
日子像往常一样,林子又在挨打。
林子爸举着笤帚,绕着院子追赶着林子,停下来抹了一把汗,心想这小兔崽子怎么跑得那么快。
那是在吃饭的时候,村里种瓜的老王叔气冲冲的来到林子家告状,说林子去他地里偷瓜,老王叔叹了口气说“拿一两个瓜倒是没什么,给小孩子家解解馋也是好的,可是这小子,拿起一个瓜啃一口,要是没熟就重新扣回地里,好家伙半亩地的瓜都快让他啃坏了,他咋也不觉得撑得慌啊……”
林子爸心里这个气啊,顺手就操起笤帚要打林子,林子双眼放出一道精光,说时迟那时快,扔下筷子就爬上窗户跑出去了,像极了一只灵活而狡黠的兔子。
小孩的体力终究赶不上大人,林子爸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逮住了林子,笤帚还没落身,林子就拉长了调,开哭了,两道鼻涕亮晶晶的反射着阳光。
远处的树林里飞起一群斑斓的鹧鸪。
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灰色工装,骑着红星自行车像一阵风似的略过,周边人的头发丝儿都像被吸过去了一样,在耳边荡来荡去。
小铎喜滋滋的抱着布老虎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用自己苍白的小脸爱怜的蹭着布老虎, 她用自己三天的哭闹和不吃饭争取到了这只来之不易的布老虎,小铎爸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女儿,笑着摇了摇头,揪了揪小铎的冲天辫。
小铎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映着阳光熠熠发亮。
几年之后,小铎又多了一双弟和妹,尽管如此,小铎爸还是最疼爱她这个大女儿,总觉得小铎长大后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她聪明且倔强,一双大眼睛透着一股其他孩子没有的灵气儿。
尽管是在城里,但是那个年代也没有太好吃的东西,顶好的两样东西就是酱猪头和熏鱼,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小铎爸就偷偷买点,用报纸包好,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招招手,把倚在门口等他的小铎召唤过来,爷俩就坐在小胡同的青石凳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酱猪头和熏鱼。
时光好不惬意,直到回家后,弟和妹看见了小铎衣领上的油花,就抹着眼泪去找小铎妈“爹爹又给姐买肉吃了,我也想吃……”
引来小铎妈一阵白眼,小铎爸抱着小铎,双双吐着舌头做鬼脸。
小铎爸是个文人,四大名著烂熟于心,最喜欢给小铎讲三国讲水浒,小铎尤其喜欢水浒传里英雄喝酒的片段,每当小铎爸讲到此处,小铎就学着醉酒的样子,踉踉跄跄的,嘴里喊着:“倒也,倒也。”惹得小铎爸拍手欢笑,抱过小铎,响亮的在小铎颊边亲上一口。
因为父亲的熏陶,上了学后,小铎的语文一直拿全校第一。
长大后的小铎常常说,这是她童年中最美好的时光。
河边的杨树郁郁葱葱,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
远处的学校隐隐传来学生稚嫩的读书声,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林子抱着一棵大杨树,只觉得浑身发热,天旋地转,估计是因为吃了生瓜,又被爹毒打了一顿,已经吐了一次,还是晕的厉害,只能靠抱着大树来稳定身形,突然肚子一阵绞痛,弯下腰又是一顿翻江滚浪。
抹抹嘴坐下来,似乎觉得好多了,一阵凉风吹来,把心里的燥热都吹散了,林子眯起眼睛,倚着杨树打起盹来。
“林子哥,你干啥呢,快起来下河去。”小豆子推醒了林子,林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腿上的笤帚痕,咧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大牙。
林子像鱼一样在河里游来游去,狗刨和蛙泳都是他自学的,为此没少喝水。岸边的小豆子看的直发愣,连忙脱下衣服往水里跑。
“林子哥,快教我蛙泳!”小豆子用狗刨使劲追赶着林子,像只小土狗在水里一刨一刨的,不用说,他的狗刨也是林子教的。
林子探出脑袋,“没问题,明天就教你。”一摆手,觉得肚子一紧,不好,想拉肚子,连忙加快速度往岸边游去,但为时已晚,只见身边的河水“咕噜咕噜”冒着小泡,不一会,几条棕色的条状物慢悠悠的浮了水面。
小豆子又看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皱着脸往岸边游去,“林子哥你真恶心!”
林子看着在水面旋转的条状物,哈哈大笑起来。
在农村,夏天的傍晚格外美丽,淡紫色的天空上飘着袅袅炊烟,玫瑰色的云朵映衬着群群归鸟。
此刻除了有小豆子,又多了几个男孩子,都围着林子呈一脸期待状。
只见林子拿着一把小刀熟练地削着木签,把地上的蚂蚱拧掉头,撕掉翅膀,用木签穿好后,放在面前的小篝火上炙烤,不一会,蚂蚱就变得金黄,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看着面前的小伙伴都吃的香甜,林子心下也高兴,在身边的大树上折了一段树杈,又忙不迭的做了小弹弓,准备一会带着他们去打鸟。
由此可见,想当一个合格的孩子王,就要掌握很多关于玩的手艺和技能。
东街是小城最美的一条街,每天早晨太阳都从东街的正前方冉冉升起,走在这条街上,阳光暖暖的披在身上,会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上了学的小铎也慢慢长大了,从傲气的冲天辫转变为谦逊的麻花辫,她是个认真仔细的女孩,扎完马尾辫,都会用剪刀剪剪发梢,让辫子看起来整齐又灵巧,穿着一身小碎花布袄,背着一个藏蓝色布包,每日穿梭在这座蓄势待发的小城里。
小铎坐在教室里,摸了摸额前的细汗,扭过头去和同学说笑起来。
“小铎,你出来一下。”张老师站在门口朝她挥了挥手,身边站着一脸阴郁的兰芬。
“怎么了老师?”小铎仰着脸,一脸认真地看着老师。
“就是她,老师,就是小铎偷了我的语文书!”兰芬在一旁满脸气愤的指着小铎。
“我……我没有……”小铎涨红了脸,拼命解释着,但是嘴却变成了倒不出饺子的茶壶。
“小铎嫉妒我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她得了第二,才偷了我的语文书”兰芬有理有据的说着。
年轻的老师也有点无措,毕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偏向哪一方也不应该,“小铎你别怕,和老师说说,你拿了兰芬的语文书吗?”
小铎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边,狠狠地摇着头,之后老师说的什么她都没有听见,只觉得心里委屈到了极点,丢人丢到了极点。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小铎抓起书包就跑出了学校,边跑边抹着眼泪。
在家门口和骑自行车的小铎爸撞了个满怀,小铎爸看着一脸泪痕的小铎,连忙询问怎么了,小铎哽咽着摇了摇头,小铎爸牵着小铎,一大一小的往家走去,夕阳的余晖烙在父女身上,闪着慈爱的光芒。
过了几天,学校打扫卫生的于阿姨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兰芬的语文书,兰芬一脸不屑的看着小铎,悄悄和旁边的同学咬着耳朵。
小铎打开自己的书,默默地看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二十七年后的兰芬,因为长期饱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服药自杀了,作为单位会计的兰芬,总是诬陷别人偷了她的账本,实则是被她自己扔掉了。
窗外寒蝉皆噤,冷风吹起绿色的窗帘,像少女的裙摆,起伏不定。
秋天的农村已经有了寒意,阵阵秋风透过教室的窗户,吹着林子外露的脖颈。
他坐在木板凳上感到既无聊又寒冷,不住的用脚搓着地面。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林子就像脱了缰绳的野狗,哦不,野马一般冲回了家。
一进院子,槐花就吐着舌头冲林子飞奔而来,林子蹲下身来,笑着摸了摸槐花的头。
槐花是林子在村口捡来的一条黄花母狗,当时槐花奄奄一息,冲着林子呜咽着,林子看它可怜就抱回了家,林子爸则破天荒的没有揍林子,而是拍了拍林子的肩膀,倒是把林子吓了一跳。
可能是槐花知道报恩,对林子特别的亲,只要林子一回家,槐花就撒欢似的扑向他,舔着他的脸,蹭着他的肩膀。
林子也很高兴有了这个小玩伴,一人一狗整日黏在一起,虽然槐花不会说话,但是林子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槐花机灵活泼,变着法的讨好林子,常常逗得林子哈哈大笑。
有天林子爸把家里的兔子枪交给了林子,说是让他去地里打狗獾,这些小畜生最近特别猖獗,把地里的庄稼都给刨了根,林子欣喜地摸着兔子枪,两眼放着精光。
狗獾就爱在夜里摸着黑毁庄稼,林子拿着半块饼子坐在田边上慢悠悠的等着。
月亮慢慢爬了上来,林子的眼皮开始打架了。
不一会,他突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庄稼杆子东摇西晃。
林子“噌”的一下站起来,抄起兔子枪就瞄准了,等到真正要开枪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小紧张,细细的汗珠布满了手心,他咬了咬牙,闭着眼睛,“砰”地一声开枪了。
“打中了!”林子心中一阵雀跃,垂死的狗獾在远处发出低低的“呜”声,林子放下枪连忙跑近查看。
只一眼,心就全凉了,哪里是什么狗獾,明明就是槐花!
槐花全身都是血,软软的躺在地上,然而眼睛还是用力的转着,想看林子最后一眼。
林子一下子哭出声来,“怎么是你,我明明把你拴在了家里啊!”
无数的内疚和难过像乌云一样包裹着林子,让他喘不过气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这样抱着槐花低声啜泣,槐花的生命像指间沙,一点点的流逝了。
天上的月亮依旧那么亮,将白银般的月光毫无保留的洒在大地上。
从那以后,林子再也没有养过狗,槐花成了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痕迹。
林子不知道的是,二十四年后的某一天,他穿着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走在街上时,一条黄花母狗从后面追上他,亲热的嗅着他的脚边,林子愣住了,慢慢蹲下身来摸了摸黄狗,轻轻唤了声“槐花”。
一切就像从前那样,只不过我已长大。
我已亭亭,不惧亦不忧。
小铎的头发已经长长,软软的披在肩膀上,她坐在开往农村的汽车上昏昏欲睡,毫不介意旁边的女生叽叽喳喳。
窗外的田园景色十分迷人,急急地往后退去,就像油画那样浓郁且灿烂。
这是学校第一次组织下乡活动,于是她就和一群兴奋不已的同学踏上了去往农村的路上。
只不过很少坐长途汽车的她此刻有点晕车,只得闭目休息,不自觉的沉入了梦境。梦里面,爹爹还是那样慈祥,和蔼,用温暖的手摸着自己的头。
一行晶莹的泪涌出了小铎的眼角,打湿了海绵靠背,留下一块深色的泪迹。
汽车一个急刹车让正在睡梦中的小铎惊醒,差点让额头撞在前排,车上的人像罐头里的酱豆子一样晃了晃,站稳脚跟,就开始纷纷抱怨。
司机师傅连忙扭过头来解释着,说是路上突然跑出来一头牛,让人猝不及防。
小铎擦了擦眼角,离开座位,和其他同学纷纷拥在司机身边,看着这头只在书本上见过的动物。
窗外,一头老黄牛甩着尾巴,慢慢悠悠的过着马路,丝毫没把眼前的公交车和在车上围观的学生司机放在眼里。
它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粗衣麻布的少年,一双不太合脚的黑布鞋踢踢踏踏,惹得一阵细细的尘土飞扬。
林子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慢慢地咀嚼着,眯着眼,瞥了一眼一汽车大惊小怪的学生,嘴角斜斜的笑了。“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小铎看到了林子,心想这男孩的眉毛可真浓真黑,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爹爹讲的那些绿林好汉。
林子扭头吐掉了野草,慢慢拍了拍老黄牛的屁股,老黄牛便懂事的加快了步伐,离开了车道。
汽车重起启动,绝尘而去。林子在远处看着车子越行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这便是小铎和林子的第一次见面。
窗外的阳光越加明媚,我揉着惺忪的双眼离开了刚才那段悠长的梦境,起身拉开了窗帘,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水喝下,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淌,身体已经渐渐复苏,但是思绪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久久不肯弥散,虽说是梦中百年,人间一瞬,但是梦却能给人带来媲美现实的真实。
人的命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轮盘,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相遇另一个人,而有的人之间有且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还有的人,他们的命运轮盘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让他们的人生有着无数相见的机会,从未知到已知,从陌生到熟悉,宛如上天注定。
扭头看到了墙上的全家福,爸爸微笑慈祥,妈妈眉眼温暖,今天是他们结婚二十七周年的纪念日,弹指间,时光就这样悄然过去,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从青葱到成熟,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却只有一瞬间。人这一生,能够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一直携手相伴,穿过生命的荆棘,共享生命的美丽,实在是一大幸事,我静静的看着他们的合影,微笑不语。
窗外的风吹起,把银纱窗帘扰动的轻舞飞扬。
是的,小铎是我妈,林子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