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到病除

“幸福就是刀口舔蜜”

    “药到病除!”我妈妈她作为一个护士,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次她来给我送药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现在离听到妈妈再说这句话的时间还远。我躺在床上,头枕在白色的鹅绒枕头上,身上盖着淡蓝色的蚕丝被。我像是一个刚从水里救起的人一样,全身湿透了。那是汗。我的额头滚烫,如烧红了的铁板,但我却感觉很冷。我的全身没有力气,无法挥手,无法踢腿,甚至连张开嘴唇都很困难。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水。我的双眼透过罩着我的床的白色薄纱看向窗外。是一个艳阳天。好难得的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啊。

    若是放在不久前,我肯定坐在秋千上,享受着阳光。

    我们家在镇上算是过得很好的了。我们家不仅坐拥一栋双层别墅,别墅周围还有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地,夏天的时候,总是绿油油的,像海一样就这么一大片铺开。我站在窗台上,时常能看到背着水罐,执着喷嘴在草地上边走边喷来喷去的工人。多亏了他们,我们家的草地才不至于这里缺一块,那里黄一块。我们家门口,还有一棵老树,老树的树枝上搭了一座秋千。就简简单单地用两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拴在较粗的树枝上,一头拴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周日的下午,我妈妈会推着轮椅走进我的房间,那个时候,我就可以脱离这张温柔却令人窒息的床。走出房间,我妈妈小心翼翼地把我推着下到了一楼,推过铺着淡红色地毯的前厅。如果你留心往厨房看,最上层橱柜从左往右数,第二格,里面有一个红色皮革小药箱,那是我妈妈的药箱,或许也是那个药箱让她实现了一个又一个“药到病除”的奇迹。打开白色木门,来到房子外面。外面的空气比那个又闷又无聊的房间里的空气好闻多了,再下三级大理石台阶,走一小段路。妈妈会把我推到树下的铁丝玻璃桌旁,桌子上通常有一小盘蛋糕,这是我的下午茶甜点,和几杯红茶,有一杯是我的,有一杯是妈妈的。桌下的隔板上,有一个老式铁盆,是妈妈专门为我准备的。我妈妈经常邀请别人来和我们一起度过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有一次,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当时我妈妈的两个朋友和我们一起坐在树下,享受着下午的闲暇。我坐在轮椅上,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我的脸上,原本该是很温暖很舒适的,但是我全身滚烫,什么温度都感受不到。几小时前,妈妈给我喝了药,应该好转一点才对啊。我呆滞地望着天空,耳边传来妈妈和她的好友们的交谈声,以及妈妈的抽泣声。乳白色的云彩挂在天空上,“你的女儿情况好些了吗?”“没有…又恶化了。”有一些云彩像小贩拿出来展示的棉花糖,白中带着几缕灰色。“啊?医生没有想办法吗?”“他也无能为力啊,现在没有人有办法让我的女儿好转。”有一些云彩像刚从棉花糖机中吐出的糖丝一样,洁白而晶莹。妈妈止住了抽泣,语气中忽得出现一丝坚定,“我现在能让她过上最美好的生活,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我这么爱她,上帝一定会被打动,给予我们家一个奇迹的!”最美好的生活……

  妈妈拿起盘子,用塑料小叉叉起一小块蛋糕,送到我的嘴边,“来,女儿,吃块蛋糕。”我张开嘴巴,只张开了一小点,因为我不管哪里动一下,全身就会牵着一起开始疼起来,像是将肉从骨头上分开一样的疼。蛋糕送进嘴中,我闭上嘴,却没有咀嚼。我的眼神逐渐落在垂下来的秋千上。我想起很久之前,我还可以坐在木板上,把秋千荡得老高,脚都可以碰到树叶。现在的我,唉……我想去秋千上坐坐,不荡,只是坐一下,回忆一下之前的感觉。

    我开始集中精神调动软得像海绵一样的大腿和小腿,它们不知为何,格外听话地动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剧痛,像腿中插着根竹签一样。我咬紧牙关,想不去理会那疼痛,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非常艰难地站了起来。好,就是现在,一步—大腿又开始闹脾气了,我一下子栽了下去,脸被压在下方,鼻子里全是草的味道。我没有办法起身,我的全身都不再听我使唤,我的泪水涌了出来。那疼痛还在持续着,就像竹签刺穿了皮肤。我妈妈着急地扑向我,将我扶起来,“女儿!女儿!你没事吧!”我瘫坐在草地上,眼眶里还是泪水,脸上还有草籽,头发遮住了我半边眼睛。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对劲,在食管,火烧火燎的感觉,有东西涌了上来。我用眼神向我妈妈示意,“盆子!”有一位头戴老式遮阳帽的女士拿起放在隔板的盆子,向我冲来。

    不行,不行,蛋糕,我嘴里的蛋糕还没咽下去!

    盆子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虽然模糊不清,但看轮廓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我感觉我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可能是泪水的缘故,还带着一点点的畸形,什么都看不清……那团东西就像火球一样,灼烧着我的食管。我的头疼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劈开头盖骨爬出来一样。也好,它钻出来了的话,我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不用忍受这种疼痛,这种折磨了。我想缓缓地合上眼睛……

    我感觉到妈妈在拍我的背,“快把脏东西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啊!”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我妈妈她该怎么办?她这么爱我,如果我离开了,她肯定也不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我能感觉到,在食管的那团火到了喉头。我低下头,开始呕吐起来,那团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冲走了一样,一溜烟地消失了。头疼慢慢减弱。我看着盆子里的东西,一大滩褐色液体,还有一小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蛋糕。它漂浮在浅浅的褐色液体上。

    我微微一笑,眼睛里还带着泪花。

    想必看到这里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我在生病。

    我没有仔细翻阅过我的病历,病历被我妈妈拿走了,我只是在妈妈跟她的朋友聊天时,看到过妈妈翻开过病历。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医生的签名,全是同一人。上面的病名我都不清楚“肌肉萎缩症”“肺水肿”“胃肠穿孔”“先天性心脏病”“食道癌”“肝硬化”……两三页,满满的全是病名。

    我不知道我到底生了什么病,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我没有去医院看过医生。

    我只知道我生病了。

    很重的病……

    从我记事起,我就很少离开过那张床,有些时候身体会稍微好转一会儿,我就会踢开被子,扶着床柱小心翼翼地下床,有时我会坐在地板上玩着积木,看图画书,画画。有时我会走出房间,到一楼找妈妈要冰淇凌吃,或者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我妈妈不允许我看电视,她说看电视会让我的病情加重。妈妈当过护士,她肯定知道这些事情吧。

    只有周日的下午,我才能走出这栋大房子,通常情况下。

    我很喜欢在浴缸里泡澡,点上几个香薰蜡烛,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脱下衣服,轻轻地躺进浴缸里,让水漫过全身,再一滑,头也滑入水中,合上眼,四周一片黑暗,没有水声,我感觉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全身都出奇的温暖。这种感觉跟在被子里窝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在被子里会感觉到被子的重量。在浴缸里,只有你自己。

    每天的早上,中午,下午,我妈妈都会端着一个小桌板推门走进我的房间里,小桌板上总是放着妈妈的药箱和我的饭菜“药到病除哦。”我吃饭的时候,妈妈会把药箱打开,将放在药箱里正中央的玻璃瓶拿出来,放在小桌板的左上角,然后再从药箱里拿出那把银汤匙。银汤匙永远是干净的,在灯光下,汤匙上还会浮现一点白光,忽闪,忽闪。妈妈会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我吃完饭,然后她会拧开玻璃瓶的木塞,一只手拿着汤匙,一只手拿着玻璃瓶,稳稳地把装在玻璃瓶中的淡褐色药水倒在汤匙里,让我张开嘴,然后再不偏不斜地将汤匙送进我的嘴中。妈妈脸上会浮现出笑容。药很苦,我想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这个更苦了。

    每次吃一汤匙就够了。吃完之后我妈妈会让我在床上睡一会儿,妈妈会守在我的床边,温柔地看着正在睡觉的我。妈妈会拿毛巾帮我擦掉我身上的冷汗,妈妈会在我做噩梦的时候为我唱摇篮曲,妈妈会在我呕吐的时候用盆子接住呕吐物。

    起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吃药。有一次,我趴在床边,双手艰难地扶着床沿,头伸出床外,往地上的铁盆里呕吐,一股又一股黏腻的呕吐物从喉腔滑出,我不仅把午饭吐出来了,还有一些偏黄绿色的液体,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妈妈轻轻地用手拍着我的背。待我呕吐完,她伸手用一张粉色的毛巾帮我擦了擦嘴,然后她伏下身拿走铁盆,转身走出房间。我将头枕在软床垫上,看着窗外,夕阳已经快消失在天边上,那抹血色愈发得红艳,原本雪白色的墙纸和木地板已悄然附上一层黑色,黑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红。我的喉咙还在着火,脑袋里在轰鸣,疼得像是被烧红的铁棍从里面向外戳。

    我听到妈妈上楼梯的声音,一级,一级,一级。走廊……一步,一步,一步。

    妈妈推开我的房间门,脸上虽明晃晃地挂着担心的神情,但其中还飘过一丝欣喜,满足的欣喜。妈妈走到床边,坐下,坐在窗户前。如血的残阳悄悄爬上她的背后。我歪过头去,看着妈妈的脸,妈妈的脸上挂着微笑,甜美的微笑,她的身体挡住了窗口倾泻下的所有阳光,她脸上那抹笑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妈妈……我为什么……要……吃药啊?吃了药……为什么比……没吃……还难受。”妈妈脸上仍挂着笑容,她伸出手,帮我理了理额头上的碎发,温柔地,缓慢地。妈妈张开嘴唇,声音像太妃糖一样温和,甜蜜。“那些药在与你身体里的病毒,细菌,坏东西战斗呢。你想想,你身体里面在发生一场小战争,你怎么可能会舒服呢?”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没有天,下没有地,上下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色。

      一定要胜利啊。

      不久前,我在客厅里发呆时,看到桌子上是妈妈的药箱。四周很安静,妈妈在花园里修剪玫瑰丛,阳光透过窗帘洒进客厅,客厅里难得的明亮,我听得见窗外鸟儿的啼鸣。

      我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药箱。

      窗户打开着,夏日的微风卷着缕缕草香,拂动着薄纱制的窗帘。窗帘翻动着,飞舞着,难得它这么有活力。

      我想打开药箱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我尽管不太认识药的作用,但我就是想看看,妈妈“药到病除”的药箱,究竟有哪些神奇的小玩意儿。

      我轻轻地拉开药箱,里面有两个大玻璃瓶,瓶子里装着淡褐色的药液,那是我的药,一把银汤匙,还有几板我从来见过的药片,可能是妈妈的吧,但我还看到了好多我以前没有见过的药片和一个崭新的玻璃瓶。

    我赶紧关上药箱。

    说起“药”和“病”。

    唉,我的身体原来不是这样子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病会找到我的头上来。

    在很久之前,大概是一两年前吧。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那厚厚一本的病历。在那个时候我去过一阵学校。

      让我想想……我已经忘了学校的模样了,但我还记得到一个女孩。

      她是我在学校交到的唯一一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惜我连她的名字都忘了,我只记得她是足球部的一员。

      当时是体育课,男女两队分开后,老师便把我们女生带到排球场去打排球。在分队伍的时候,老师把我拉到一旁,俯下身子问我,我的全身被老师的影子盖住,“你会打排球吗?”我摇了摇头,老师的影子像一堵墙,黑色的墙,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我的手背在身后,左手食指和中指紧紧勾着右手中指,不敢松开。老师的大手往我肩上一搭,脸上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笑容。“那你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先看我们打。”老师一边说着,手指向旁边的树荫一偏。我点点头,嚅动嘴唇刚想说出“谢谢”。老师转身走向排球场那边的那群女生。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树荫下,一排水泥筑的台阶,大概只有膝盖那么高,我俯身挥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拍拍刚拿到的蓝色运动裤,坐下来。刚刚跟体育老师的对话让我感到很不适,不仅是心上,身体也开始闹别扭。头痛……虽然不是很剧烈。我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塑料药盒。

      这些药是妈妈给我的。因为上学,我每天中午没法像在家里那样按时服药。我不清楚吃多少药,妈妈怕我出事,每次都是她在喂我吃药。于是,在开学前,妈妈就每天只喂我吃两次药,好让身体适应一下。现在看来我适应得还不错,身体没有出现那么严重的不适了。妈妈还是给我准备了这个药盒,以备不时之需。

      我甚至觉得减少吃药次数后我的身体变得更好了。

      每天早上我出门时,妈妈都会喂我吃一匙药水,并看着我咽下去。妈妈的脸上那个时候总是洋溢着无比温暖幸福如冬日篝火一般的笑容。但当我离开时,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能看到她明晃晃的忧伤。

      像墨水一样的黑色,黑色,灰色,弥漫开来……

      “你好啊。”

        在我刚吃完治头痛的椭圆药片后,头疼像退潮一般慢慢散去,但还是有一些波浪拍打着海滩。那个女孩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微笑,不是那种好奇的笑容,是友善的让人信任的笑容。淡棕色的头发在她身后乖乖地束成一股,走起路来左右晃悠。灰色的运动裤,宽松到从外面看上去像是腿胖了一圈。荧光黄的外套,晚上可能会“粘”上几只蛾子吧。阳光下,那荧光黄有些晃眼。

        她漫不经心地拍拍台阶上面。台阶上的灰尘扬起,散去。她坐下。

        “你为什么不去打排球啊?”

        她刚坐下来就向我发问,我用余光看了看她,“你有为什么不去打排球呢。”

        “哦……我忘了,哈哈,我忘了直接问问题是不礼貌的,抱歉啊。”她张大嘴就直接笑了出来,没有任何遮掩。

        “我是足球部的,排球练习我想不去就可以不去。”她的语气中浮出得意。

        “你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小声嘟囔着。

        “啊?好吧。我叫……你呢?”很直接

        “……”我回答她,声音小到我都听不清。

        “很稀奇的名字呀。你妈妈取名字的时候肯定折腾了很久吧。”我倒不觉得我的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妈妈很少叫我的“大名“一般都是“女儿女儿乖女儿”地叫。

      “哦对了,你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她揉了揉脑门。

      “我才来这里,老师让我观摩一下。”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定格在花坛上。红到发紫,点缀在绿叶之间,雏菊开了。

      “哦……”

      “更何况,我还得吃药。”我的声音像乌龟一样缩回喉咙。

      “什么?吃药?为什么?难道你生病了?”她的反应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没有说话,垂下头,看着手指,指尖难得浮上一点血色。

        妈妈。药,药,药。我又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些了。我赶紧让自己把胡乱伸的思维“触角”给收了回来。

        没有说话……

      “不想说啊,也行。”她拍了拍手掌。

        雏菊还在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到花坛边坐着,她那个时候用白丝带将头发分成两股扎起来。也没有穿肥大的运动裤了。牛仔裤,颜色不好形容。她随手揪下一朵雏菊,红色,开着,圆形,更准确来说是一层层小花瓣围成的圆形。”学校花坛里的花不能摘吧。”

        “说是不许,但你摘了也没人会拿着个杆子来抓你啊。”

        “行吧。”我叹气。

        她用食指夹着拇指,从雏菊上扯下一小片花瓣,“他喜欢我。”一片“他不喜欢我。”又一片“他喜欢我”……

        我看着她,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心中免不得生疑。

      “你在干什么啊?”我忍不住了。

      “雏菊占卜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的嘴微张,头稍向右歪。

        “看来你还真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找朵雏菊来。扯下一片花瓣,说‘他喜欢我。’再扯下一片,说‘他不喜欢我'。就按这个顺序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最后一片花瓣,看那个时候你该说‘他喜欢我’还是‘他不喜欢我’。”她的语气中少见的喜悦。

        “管用吗?”

    “肯定的,雏菊占卜很准的。”

    “那么说,你有喜欢的男生了?”

    “嗯……”闪过一丝羞涩。

    “是谁呢?”我往她那边靠了靠。

    “我不告诉你。”她别过头去。

    “难道你还没有喜欢的男生吗?”她又转过头来问我。

    “没有。”我回答得很干脆。

      我有些时候很羡慕她,她都已经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了,我还没有找到那个能够让我怦然心动的男孩子。好吧,其实我根本没有把“喜欢一个人”放在心上。

      但看她这么开心,这么幸福,为了一个我不知道的男孩子连自己的穿衣风格都改了。我其实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虽然有一点点小小的不习惯。

      后来,她送过我一个花环,用青绿色的柳条嫩枝编的,枝条上还开着几朵淡白色的雏菊。

      我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高兴坏了,老师和同学们差点以为我疯了。

      但我当时哪能想到,那个花环会是她给我的告别礼物呢。

      上了一周学后,妈妈便不再让我去上学了。她说,如果我脱离她的照看的话,病情会加重的,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乎,我便又留在了家中,窝在那张床上,按时吃药。

      头疼,发热,呕吐,肌肉无力。这些老朋友又来我这里住下了。

      半年之后,有天下午,我突发奇想,想去给她写一封信。女孩子之间的信。我想写信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

      那个下午天气很好,冬天里难得的艳阳天。大清早,那些金色精灵就跑的我的床上来了,它们差点闪得我睁不开眼睛。难得的好天气,虽然头疼欲裂但我还是干劲十足,咬着牙将身体挪下床,哪想到一脚没踩到拖鞋,啪的一声便摔倒在木地板上,还把脑门给狠狠磕了一下,鼓了个半拳大小的包,伸手一摸,还疼呢。书桌离床不远,我便爬到书桌底下,爬到椅子上坐下,在抽屉中翻出笔和纸,我平日闲着没事涂涂画画用的白纸和铅笔,我刚打算动笔,却猛地发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望向窗外,丝丝阳光如针一样扎过树叶间的狭隙,或粗得像蟒蛇,或细得像头发簪子的树枝交织成一张大网。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草地,我猛然发现它们是有多么美丽,因为它们自由,生机勃勃。

        记不清她的名字也没那么重要吧,只要她还记得那段短暂的友谊的话,就绝对会猜出来我是谁的吧

        于是呢,我开始动笔。

亲爱的她

        你好啊!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这里我首先得先道个歉,为半年前的我和半年后的我(也就是现在的我啦。)一起向你道歉。半年前呢,是因为我没来得及向你告别就离开了学校,其实我也想,非常想留在学校里的。但是我妈妈告诉我,如果她没法全天照顾我的话,我的病情会加重的。所以我必须待在家里。我是有苦衷的,求求你原谅我。关于我的病的事,抱歉啊,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其实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生了什么病。你送我的那个花环,我把它装进玻璃相框里了。不知道能放多久。哦对了,我很喜欢那个花环,还得谢谢你啊。现在呢,是因为我忘了你的名字,可能是长期卧床的缘故吧,我的意识不怎么清晰,有些时候脑子里就像一团米糊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抱歉。再加上我还觉得,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看到这封信,一定会想起我是谁的。学校的日子我真的过得很开心,谢谢你。……但可惜那是半年前的事了。生病的日子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很无聊。但为了“报平安”,我还是简单扯一下我最近遇到的事吧。虽然我几乎一天都耗在床上。前不久,秋天的时候。我在窗户外面的那棵树上发现了一只拿着坚果松鼠,我还跟他对视了一小会儿来着。我好羡慕他有可以裹住自己的大尾巴啊。我其实更羡慕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到处乱跑。

        我的故事讲完了。好吧,我净扯了一些无聊的东西。如果换你来躺在这床上,你也会无聊的。说起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我记得现在还没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把。望你考个好成绩。我很乐意,非常想听一下你最近在学校的生活。哦对了,还有那个男孩,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啊?在一起了吗?有照片吗?我很想见一下他的模样。祝你们俩幸福啊。

                                                                      你的

        我几乎是强忍着疼痛写完这封信的,因为我的手指几乎没有力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在我写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含着泪花,不知道是因为指尖的疼痛还是怀念过去。可能,一半的一半吧。我都忘了好多关于她的事情了,信后面在询问她最近的情况时,我发了好久的呆才想到那几个问题的。

        当时,我刚写完信的正文,暂时停下笔来想想该怎么署名,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我透过树叶缝看到了蓝天,我想找到太阳。之前我才跟他打过招呼。透过密密麻麻的“针眼”,我没有找到太阳,没有……失望之余,眼前那由“针眼”拼成的蓝天染上一丝灰色。要下雨了吗?我听到楼梯上传来声音,脚步声,沉闷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慢慢变得清晰,明亮,我提笔,刚写下“你的”。“咚咚”敲门声,紧接着门把手一转,门打开。“药到病除哦。”妈妈端着木制桌板走进我的房间,她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像花一样。“我的小宝贝在干什么呀?”妈妈走到我的身边,将桌板放到我的书桌上。桌板上放着大玻璃瓶和银汤匙。她看到我那张还没有署名完的“信纸”,“在写什么呢?”妈妈伸手拿过那张“信纸”,一边阅读,一边拉上了窗帘。原本明亮的卧室变得昏暗,那朵花也沉入黑暗中。

        妈妈读完了那张“信纸”,那朵花慢慢破碎,“‘她是谁?'”“我之前在学校交到的一个朋友。”我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欣喜。“学校?那不是半年前的事情吗?”“对啊,我想问她还记不记得我。我还想去找她玩。”那朵花上的裂痕逐渐扩大,我能看出来妈妈在强装微笑。黑暗勾勒出她逐渐凝固的嘴角。“好吧,说不定我也可以邀请她来我们家里玩。”裂痕继续扩大。“女儿,我不是给你说过你现在的病很严重,不能跟外人接触吗?”“但她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啊。找她玩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更何况我已经这么久没有出过家门了。”

      “你不能出去。”妈妈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语气里已经没有一丝温柔了。“为什么?”我心里的火苗悄悄出现。“因为你现在病得那么严重,你需要我的照顾,你不能离开我。难道你不爱你的妈妈了吗?难道你不喜欢你妈妈照顾你吗?”“我只是想去见一个朋友而已,这跟爱不爱妈妈有什么关系?”妈妈的笑容开始破裂,那朵花以几乎诡异的速度枯萎,凋落。窗户没有关,外面有风,一股股地吹动着窗帘。窗帘像海浪一样滚动着。阳光偷偷溜了进来,洒在木地板上。妈妈的手,捏着“信纸”的那只手,那只手在拼了命地压制着什么东西。因为“信纸”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你还只是个小孩子,还生着这么重的病。我怎么放心你出去呢?如果你在外面出事了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失去我的女儿。”火苗开始变化,“噼—啪。"我的右手五指合拢,“我只是想去找一下自己的好朋友,其他孩子都有自己的好朋友,他们都可以去找自己的好朋友玩,为什么我不可以?”雏菊,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她拿着雏菊占卜的情形,如此清晰……“你怎么就不听妈妈的话呢?”风还在吹,窗帘继续鼓动,阳光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你在生病,他们那些人可能会伤害你,说不定那个女孩也会伤害你。”我猛地握拳,火苗一下子爆开,“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我的头像是破开了一般,疼痛,夹杂着轰鸣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风吹开窗帘,阳光倾泻而下,我的房间重新变得明亮。窗帘在舞动,在跳跃。“我连我生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我连我生没生病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出去,为什么我不能去见我自己的朋友!”

        那只手猛地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是妈妈力气太大了还是我的身体不好,我被一巴掌删倒了。我一怔。“嗡—”妈妈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看到她的脸上,什么花朵,早已烟消云散。只有恶意。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我。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泪水,缓缓流出眼眶,深灰色的失落盖住了疼痛。我看向妈妈,她的脸上冒出惊讶的神情。“信纸”还在那只手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出……去”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能是因为我没力气吧。妈妈先是一怔,“女儿,我不是……”“出去!”我大喊道。妈妈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她低下头,将“信纸”放在木桌板上,端起木桌板走出我的房间。妈妈把门关上。窗外吹进的风拂着我的脸庞,阳光拥抱着我的身体。我艰难地站起身脸上,泪水在止不住地涌出。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门前,将门从里面锁上,“咔嗒”我听着妈妈的脚步声,泪水快要决堤了。一级,一级,一级,脚步声逐渐消散了。一切重归寂静,仿佛无事发生。我靠着房门,整个人像是瘫软了一样,倒了下来。我放声大哭。

        从那以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到那个熟悉的时间,我都会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我的妈妈会叩响我的房门,“女儿,该吃饭了。”我从来没有应答过妈妈,也没有打开门。我不想吃饭,更准确地说,我不想吃妈妈送来的饭。因为,妈妈绝对会把药放在饭里让我吃下去的。无人应答,妈妈把饭菜放在门口,起身离开。

        呆在房间里的日子跟原来差不多,有时我躺在床上,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梦。我梦见,我和她在树下,我坐在秋千上,头上戴着那个花环,她在身后推着我,秋千荡得老高。越过树顶像流星一样划过深蓝色的天际。我在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笑。雏菊的味道飘散。她牵着我的手,飞了起来,飞出了我的家,雏菊花瓣,随着风飘……我的头发里混进几片花瓣。

        时间悄悄流逝,我没有吃过一点食物。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流出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的。我开始愈发地想念饭菜的味道和冰淇凌的甜绵。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像冰淇凌一样绵软。没有力气我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我的肚子用疼痛开始向我抗议。我不知道我是否坚持得下去。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那是一个夜晚。我正趴在书桌上,透过树叶织成的网望向夜空,深蓝色,蔚蓝色,紫色,像调色板一样混到一起。我的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我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跟妈妈说清楚,后悔是自己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我的眼皮已无力打架,就这么耷拉着。我望着夜空,那一小块一小块拼出来的夜空。我在上面找到了一颗星星,白色的很小的一颗,原本我应该笑着一边看一边想,这颗星星有多么多么可爱,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有多么多么难得。但是,我没有,饥饿,疼痛,悔意,失落,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充斥着我的大脑。我连牵动一下嘴角都很难做到。眼前的一切恍若梦境,朦朦胧胧,若隐若现,那颗星星变得黯淡。最后,慢慢从树叶之间消失了。寂静,还是寂静。夜色加深,浓重的黑暗一点点地凑上来。

        我听到脚步声,是妈妈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我的房间门口停下来。妈妈没有敲门,他从门缝里送进来一张纸,我起身,腿很软,无力感难以形容,我扶着床沿,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到房间门前,捡起那张纸。是我的那张“信纸”,原本应该皱巴巴的它现在变得平整,我看着上面的一笔一画。我为了这封信,付出了太多太多。泪水,划过脸庞。现在这封信就差一个署名了,我转身,回到书桌前,眼前的一切像泡沫一样散开。我找出笔,提笔,尽量工整地写下

      “你的雏菊女孩”

        停笔,窗外刮起大风,树叶“唰啦啦”地响,我起身,伸手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房间里面没开灯。黑暗扑了上来。我想去给妈妈开门,告诉她我不应该这么做,哭着告诉她。我想念饭菜的味道,我想念冰淇凌的甜绵,我甚至想念药的苦涩。我走向门口,但可惜,我的双眼已被漆黑吞没,我倒地。一片黑色。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床上了,妈妈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碗汤,鸡汤。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夜灯,淡黄色的光芒在房间各处晕染开来。妈妈看到我醒了,“女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仿佛没听到妈妈说话,我问:“妈妈,我睡了多久?”妈妈的手上执着汤匙,我的银汤匙,她拿着银汤匙在汤里搅着,慢慢地搅,一个又一个圆浮现。我看到她眼睛周围的红肿,她的脸虽然在黑暗中,但我还是看得见。“没有多久”语气很熟悉,温柔得像太妃糖一样。我的语气里带着颤抖“妈妈,对不起。”妈妈叹了口气,“没事。”她起身将汤碗放到我的书桌上,拿起玻璃瓶,走到我的床边,坐下。“那封信呢?”“我已经帮你给出去了,那个女孩回来我们家来找你的。”妈妈拔开木塞,将淡褐色的药液倒在汤匙里,将汤匙送到我的嘴边,“张嘴。”我张开嘴,很苦,我的表情一下子皱缩,咽下去了。“谢…谢。”妈妈抬头看了一眼我,脸上展开笑容,黑暗勾勒出她的笑颜。“没事,一家人不需要道谢。”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妈妈又倒了一汤匙,送到我的嘴边,我张嘴,咽下那份苦涩。妈妈用木塞将瓶子塞上,起身,将玻璃瓶放到书桌上。转身,走到我的床边,又坐下。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一边摸一边说:“唉我的女儿啊。”她停顿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被你外婆这样照顾过。”“啊?为什么?”妈妈扭过头来,看着我“你外婆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她觉得我是一个废物。当我四五岁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里。”“那外婆呢?”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当时我还不会用刀,四五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会用刀?有些时候在厨房摸索,想像电视里那样自己做吃的。结果我却把我的手划得鲜血淋漓。”我呆住了,妈妈从来没跟我讲过这种事。“外婆没来帮你处理伤口吗?”妈妈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哭得很大声,大晚上的吵到了邻居。人家把外婆找了回来。外婆不但没有安慰我,还扇了我一耳光。”“当着那个邻居的面?”“当然没有,她那时按着我的头往墙上撞。她说我连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会。”“可是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啊。”妈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别过头去“我当时不知道这些。我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导致你外婆那样地惩罚我。我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度过那段日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妈妈转过头来看着我,“怀上你之后,我以为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与黑暗之中的。就像天使一样。”我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心里愈发地悔恨“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从见到你的模样那一刻,我就发誓要让你好好活着,不要像当时的我一样。”我听到妈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哪知上天给我们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他肯定觉得我不配拥有孩子,想把你收回去。”我扑到妈妈怀里,任由泪水流淌,“别说了……妈妈……别…说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爱我的妈妈,妈妈也爱我,这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一两天,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身体也开始……像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要糟糕。

        一个下午,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我想下楼去找妈妈,去要冰淇凌吃,我的头疼欲裂,像有个妖怪缠在我的头顶。我的皮肤滚烫,根本没有力气,我扶着墙,一点一点移动,眼前的一切像往常一样,模糊。走到楼梯口,我听到楼下有声音,说话的声音,不仅有妈妈的声音,还有一个人,那个声音我很熟悉,但猛地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站在楼梯口,仔细回想,是她!是她的声音!她真的来见我了!喜悦和激动冲上我的头顶,我的腿一下子有了力气,我想冲下去,可我刚踩过一级楼梯,在半空中,我的身体又不听使唤,一下踩空。我滚下楼梯,好痛,全身都……我在楼梯的底部躺着,没有一点点力气,我看到她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束花,雪白色的雏菊。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更多的是震惊。妈妈转过身,看到我,大喊道:“女儿!”冲了过来,妈妈甚至没有来得及关门,她冲过来,抱住我,“你没事吧!”我看着她,我想哭喊,我想大叫,但我不行,我不能告诉她“不要走!”,我只能张开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她将花束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将门关上,转身离开。

        门关上了,门关上了,她的身影变得模糊,我合上眼,两行泪水流过。黑色

        那花束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所有的雏菊都枯萎了,现在。

        我听到脚步声。一级,一级 一级……

        我的妈妈推开了门,端着木桌板,笑着对我说

        妈妈对我的爱可以弥补她对我的所有伤害。

        “药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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