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城北门往南大约二里地,往西拐,有一座桥,河西四邻八乡的老乡都叫它“赵城桥”,是一座五孔拱桥。
在有这座桥之前,河西的老乡要去镇上,是要搭船渡河的,船是那种小舢板,老乡们大多站着,能坐的很少。挑担的 、挎篮的、背包的、推车子的老乡从河西去镇上,回来再挑回来、挎回来、背回来、驼回来在村里买不了的东西。船钱自然是要付的,摇船的老乡是个老汉,头上爱绑个黑黑的白毛巾,不爱说话,闷声划他的船桨,闷声收他的钱。
汾河水静悄悄地流着,把老乡接过来,送过去。
我跟着舅舅坐过一次这个老汉的船,那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坐船渡汾河去对岸,后来有了桥,都是走路,再长大了,就是骑车子。
那年我四岁。秋天,我穿的是母亲亲手做的淡紫色的棉布罩衫,罩衫上有一个斜着放的小口袋。跟妹妹的样子一样,妹妹的罩衫是粉红色的。跛腿的舅舅抱着我,相跟村里的几个小厮[1],坐船过河去赵城,进了北门,进了供销社。
“你把那个茶壶拿额看一看。”环顾一周,舅舅隔着柜台远远地指着一把白瓷的茶壶对营业员说。
柜台另一头,另外几个小厮像是不认识舅舅,嘻嘻哈哈地看别的东西。
供销社不大,靠墙一圈立着木头做的货柜,有小格子,放着各种商品。一个高高的木制柜台拦在中间,柜台右边是转角的,搭着几卷布匹。柜台的上半部分安了玻璃,我在舅舅怀里,上半身完全趴在了台面上,瞪大眼睛,转着脖子,瞅玻璃下面琳琅满目的各种东西。只有一个营业员立在柜台里面,是个中年妇女,穿着白色小翻领的的确良衬衣,听到舅舅说,她走过去,抬手从货柜里取出那把茶壶放在舅舅面前的柜台上。我的目光落在这把壶身上一枝红色的花上。
那边的小厮叫:“额想买个暖壶,你给额看看。”
女营业员折身去那边取暖壶,几个小厮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大声吆喝着营业员。
“你取一下那个红色的,这个蓝的不好看。”
“这壶听着咋声音不对呢,你换一个。”
女营业员被他们吆喝得离不得身。
趁着这当口,舅舅将那把白瓷茶壶往怀里一塞,从柜台上扳过我的身子,往怀里一搂,恰好挡住那把壶,然后,转身,迈开跛脚,疾步走出了商店。
“舅舅,你做甚哩?”就那么被抱出供销社外,我很好奇舅舅的举动,怯怯地小声道。
我记得母亲带我到镇上的供销社拿东西时,都会掏出纸一样的东西给营业员的,但我分明没看到舅舅掏什么东西,而且我还没看够柜台里的那些东西。
“小娃娃家,不要问,没事。”舅舅一边一颠一颠头也不回去抱着我往一条小巷里急急地走,一边回答。
走着走着,后面传来叫声:“喜锁,别走了,额滴过来咧。”
是那几个小厮,他们手里空空,并没有暖壶。
舅舅满意地笑了,把我放下地,一腿长一腿短,歪歪地站在巷子里,冲他们竖大拇指,夸道:“配合滴好,回礼村去,到额窝哒[2]喝大叶茶。”
我这个跛子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是姥爷的养子,住在礼村的东边。母亲有三姊妹,没有兄弟,姥爷从别处领回了这个养子。舅舅长大后被阎锡山的部队抓了壮丁,他的腿是在打仗逃跑时被打伤的,伤成了个跛子。舅舅从部队逃回来时姥姥姥爷都不在人世了,因为是个跛子,也因为家里穷,唤不下新妇[3],他成了个鳏夫,四十好几的人了,一个人住在一间小瓦房里,日子过得丁铃当啷,跟村子里的一些波皮小厮们混在一起,东晃西荡。
写到这里诸位看官应该早明白了,我那泼皮的跛子舅舅,跟那几个小厮互相打掩护,偷了供销社的一把白瓷茶壶。
舅舅几个坐船回礼村的时候,得意地哼着我听不清是什么的小调儿,间或还冲着汾河水响亮地吹声口哨。我安静地拉着他的手,立在舢板仓的前方,看船前行时推开的水波,像是被大砍刀划开的裂痕。
“真的不知道他滴在做甚。”舅舅把我送到我自己家后,妈妈问我时,我懵懂地回答说,“他拿了个茶壶,上头有红花,可红了。”
[1]小厮:方言,泛指男孩及小辈儿的男性。
[2] 窝哒:方言指“那里”“”那儿“的意思。同理,后文遇”这哒“,指的是”这里“”这儿“的意思。仍同理,“哪哒”,是“哪里”“”哪儿“的意思。
[3]唤不下新妇:唤=娶,新妇=媳妇儿,老婆。全句即娶不下媳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