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小雨已洗得阶前如新砌般清净。瓦缝明晰,草芽新新。
扫地,吸入的空气清凉舒适,对着的远山似在烟雨中。
早春的山乡,让我想起井台辘轳,想起陆续担水的人。青石上排列的水桶里,水清能照见肺腑。一阵忙过后,辘轳锁悠悠地荡着,等着再来汲水的人。
这雨如下在二月,那便是润开杏花了。清秀的杏花在庭院在山坡,是山乡的眼睛,是春的早呼吸。
把牛拴到槽上,让梦竹给牛倒草。她说这是给它喂饭吗?我笑说是。她说生的怎么行,给它炒炒吧?我说,你炒熟它反而不吃了。我不知道梦竹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逗我,反正小院有笑的清声。
我拿扫帚,从院里扫到门外。新春的小村,外表里仍是冬天,顺沟向上的东风,寒意上脸。南岭一线,连着长途。鞭炮的碎屑,因了雨打土沾,满地铺着,风吹不起。
我发现了“贼炮”。那是放鞭时遗落的小鞭,属一挂鞭里掉队的兵卒,一身完整,却未履行使命。我想取火点燃,助力它们去一声大响,猛想起一夜细雨,哪里还会有惊人的声音呢?
我终是不忍舍了它们。我弯腰一点点地搜寻,把发现了的它们一个个捏入掌心。一把一把,满手鲜红。湿气盈手,清寒和快乐直抵入心。
梦竹和长天偷偷地猫在了我身后,他们也捡了些许。他们提议,把这些贼炮排列在碾板上,成为一个红红的大圆。我听他们,我送过去,他俩排队列阵,等分圆周,那红色的战士又成严整的兵勇,要听候调遣了。
长天说这多像一门门大炮,他想到了销烟的虎门。梦竹说这些红鞭像一个个张嘴的蛤蟆,她想到了地动仪。
鞭炮的残留让他们童心又萌,出乎意外。
梦竹拿起昨天晚上爷爷烤火留下的炭黑,在碾板的中心写上了“申洼村的新年——阿竹”,她的作品大功告成。她和长天嗷嗷叫着到处跑,被惊动的小伙伴们来分享他们的创作了。
雨洒新径,行人还少,炊烟起处是人家。
十一、二岁时读五代词,李煜的渔父词让我沉迷。“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觉得那词境就该是我的青山我的村,崖下小瀑处不系之舟,无人管它漂的方向。帝王的李煜,渔人的心境,不知道得抛却江山楼阁多少万里,才能有这隐逸和逍遥,才能真知小民欢和江湖远?少年的我,怎么就能体会那心思,且一生入骨不忘呢?
我给儿子讲了这词,问他现在可有这样的境界吗?他说有,在我心里,他能感知。心远地偏,山上有青峰,村前有古寺,怎样的感觉都能找到。
儿子说他昨天在下沟玩,在麦田里奔跑,钻入我出生的土窑。只剩两米深的窑洞外,麦地已经基本把窑门封严。他们几个扒了一个通道,钻进去,看里面的残余。他们借着手机的手电筒光亮,看见墙上有一张不能再旧灰尘大厚的残纸,字早已没有了。他们在纸的末端看见一行字“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八日。”他们给我看了拍摄的照片,我记得那是我三年级寒假的奖状,父亲看了想了好久,也想了起来。
残窑正上空,是打麦场。我记得我在这场里的柿树下写下自己最早的文字。此刻,我之后不知是第几代的少年,正奔逐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