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食欲往往来的很突兀,一霎间就觉得胃里萧索的像一间破茅草房,凉风从前心吹进来,后背吹出去,穿堂过。
最近一周值夜班,过的都是颠三倒四的日子,虽然夜里换着姿势地看书,但日夜的颠倒不仅消磨了我的时间,还啃食掉我的清醒的大脑,没有流畅的情绪和固执的想法,有的只是支楞在身子里的碎片,走动的时候哗啦哗啦地响,一脑袋碎玻璃,真怕脚一打滑整个人摔得稀碎。
现在之所以能写出来,要感谢腹中那只干成两片的胃,是它以自己的空虚唤醒我,而脑子,只是在做最低限度的反应罢了,功能上更多是作为存储卡而非处理器。
当胃篡权了,也只能想到吃,毕竟是胃,即使跻身权贵,格局也只有那么大。
所谓饥寒交迫,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会想到寒冷,不仅是因为简单的能量供求关系,还因为温饱是一切生物的生存下限,人类面对生存困境的历史可要远长于面对失恋和失业的窘境。
我基本算南方人,目前为止的大部分生命都是在温暖湿润的地方消磨过去,雪见的少。南方的雪大都集中在山尖上,白白一撮像老头下巴上的胡子,更厚密均匀的雪呢,因为城市周围有热岛效应,是没指望的,要到深山里去。在山里,地是有高有低的,草木也有深有浅,而雪是一般大,却能平平地铺开来,只要坎坎坷坷不特别大,都能遮盖到一个水准去。
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围着地炉烤火的时候,三姨会拿苕果来烤热了吃,我起初不太清楚是什么玩意,只觉得味道甜淡,嚼起来有适度的弹性,瓷瓷实实地一小块很填肚子,吃过一两个,到饭点就要少吃一碗饭了。这个玩意是红薯做的,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法,是晒还是烤,就把拳头大的红薯变得只比大拇指大些,而吃起来还不觉得干硬。这东西排在炉子边上,靠一股温吞的热量来烘烤,边说几句闲话佚事,边挨个翻一翻,偶尔烤焦了半边也不要紧,把炭化的黑块剥掉,那焦黄的部分反而更香,尝起来有近乎油脂的滋味。
母亲是挨着三姨后面出生的,理应亲密一些,爱屋及乌,我因此得到许多如母亲般得照拂。她家的堂屋是宽阔而阴暗的,一角堆着极高的土豆,只怕要吃一整年也有余。只有一扇窗户,拿结实的透明塑料布钉住,透过来的光也显得灰白而轻飘飘的,地面是有轻微起伏的土地,被踩踏得坚硬而光滑,这样一间干净苍凉的房间,让人想起冬天。在这间房里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个鸡笼,几只母鸡,天亮放出去在屋子前后东啄西啄,天色擦黑自己就回来了,只有很少的时候,像是逛傻了,在几根竹子下面或者几匹破瓦上转来转去找不到家,要人去吆喝。我是很感谢它们的,因为我在那的一年里,吃掉它们不少蛋。
如果这天打算去三姨那,从舅母家走的时候就会知会一声中午不在家里吃,到三姨家聊半天,吃两个苕果,就到晌午了。那时候一天两顿饭,一顿在十点左右,一顿在下午三四点,刚开始不适应,肚子容易饿,后来也就习惯了,偶尔还有种食欲消减的愉悦感。三姨做饭的时候,炉火边就只有我了,她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就像她的孩子,理所当然地乖乖坐在温暖的炉边等着吃饭。望着窗外模糊的白色大山,炉子里的石炭偶尔烧得裂出清脆的响声,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她间或出来从小山上拿两个土豆,伸进鸡笼里掏出一两个鸡蛋,再进厨房,又是一阵声响,接下来就是油的声音,慢慢会闻到米饭的香味,那种丰满充盈的,和同样丰满充盈的雪地相呼应的香味。上桌的一般是土豆丝和蛋汤,土豆被冻得战战兢兢,热油一炒,炒出一身淀粉,一滴酱油也没有,却软糯干爽。蛋汤是韭菜鸡蛋汤,韭菜是刚从屋边的小菜地揪得,叶细而嫩,切成碎末,在碗里和鸡蛋打成一团,炒完土豆的残油加水煮开,就一股脑地倒进去,不搅乱,只稍微地分成块让它咕嘟咕嘟煮两下,盛在碗里,淡黄色的鸡蛋裹嵌着翠绿的韭菜,煞是好看,这种做法此后再也没有遇到过,虽然简单,至今却也没机会去试试,如今一想起来,倒是分外怀念那个味道。
这样两个菜,我俩一般会分食干净,姨父喜欢出去喝酒,倒是我常常这么陪她吃饭,两个人吃完饭把碗放在桌上聊几句,我就又回到炉子前,她收拾碗筷,起初我还有洗碗的打算,但厨房的灶台我站着都够不着锅底,所以才消停地呆在一边。
三姨家的饭菜很简单,有时候母鸡不下蛋,摸半天都没有,我俩只有无奈地笑笑,只能吃个土豆丝和青菜汤。不过在多年之后的深夜,我处在一座巨大城市的灯火里,腹中饥馑,我的胃下意识地蠕动起来,所怀念得,也不过是那一盘土豆丝,和一碗韭菜鸡蛋汤。顶多还能记起,下饭的是窗外万籁俱寂的雪世界,以及窗里时而清脆地噼啪一声的温暖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