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神川带着山海楼令牌来投奔国师的时候,绯渊就为自己师傅编排了一出负心汉抛妻弃子,在沧浪当国师风光多年后,亲儿子找上门讨债的大戏,可见她很有些写故事的头脑,一听花十三的父亲,她立刻联想起花擒风当年为情隐居,如今却带着儿子独自山居的事,花十三这个父亲,必然是个关键人物。
“你知道他生父在哪儿?”在绯渊想象中,能让花擒风折服的人,肯定也是个浪荡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侠,这样的人通常行踪不定。
李薇点点头:“他就在清河镇当掌事官。”
神川奇道:“李闻善?”
“就是他。”
绯渊一愣,她和神川在来清河镇的路上与车夫攀谈,对这位掌事官有所耳闻。
李闻善才华横溢,颇有政治头脑,在当年的科举考场表现不俗,年纪轻轻便当了掌事官,清河镇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已是夜不闭户,在当地很有些威望。此人私下为人也极好,待人和气,家中止一位夫人,李夫人多年只育有一女,李闻善不仅没有不满,也不纳妾,还待她愈笃,一度被传为佳话。
近两年,蔚城的官员时不时会到清河镇来访,李闻善不日将右迁的消息传遍清河镇,百姓既高兴又忧愁,李闻善这样的好官该去皇都做大事,百姓却又舍不得。
李薇看着两人神情微妙,擦了擦眼泪,一字一顿道:“李闻善的原配,是我师傅。”
三人赶往清河镇的路上,绯渊总算弄清了这几人的关系。
李薇长大后仍被其他兄弟姊妹排斥,两年前她生母亲去世,李薇生了场大病,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李夫人请自己交好的巫师给她看了看,巫师神叨叨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得出这孩子没有富贵命,且一生不顺,前三十年有三大劫难,道道致命,躲过了方能长命百岁,躲不过,不仅自己的性命不保,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这一病,即是第一难。
一听要连累身边人,李太太神色凝重,忙问如何化解。巫师又要来了做法的东西,在屋里手舞足蹈半天,最后算出来,李薇命中贵人姓花,这第一劫需那花姓贵人来解。李夫人正要让下人去蔚城街上找姓花的人,巫师立刻阻止她,指了指东南方:“清河镇外镜山上,破庙主人正姓花。”意思是非此人不可了,李夫人沉吟片刻,请示了李修缘后,便让人打包好行李,抬着李薇上了镜山。
花擒风原本无意多管闲事,但听随行丫鬟哭诉这庶出小姐和其生母在家中遭遇时,还是于心不忍,点头让李薇住下了,想着等她病好了就让她回去。谁知李家人一去便再无音信,仿佛忘了这位小姐似的,加上花擒风母子与李薇相处甚好,索性就收下她做了徒弟。
平静日子刚过了两年,一天夜里,她忽然听见有打斗的声音,于是摸索着穿鞋出门查看,手刚放到门闩上,便听见花十三凄厉的喊声,她急忙推门出去,只见屋后的小树林一片狼藉,花擒风仆倒在地,脖颈处血如泉涌,花十三跪在她身边双眼茫然。
花擒风死了,当年名动江湖的刺花剑在隐居多年后,竟被人一剑封喉。
三人各自沉默着,绯渊想起华阳当年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时,对她:“没事了,师叔及时相救,我身体早没大碍了,她于我有恩。”
绯渊看着华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字一顿道:“她也于我有恩。”
从那时起,花擒风成了绯渊极敬重的人,她跟着神川上镜山的时候,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想着马上就要见大恩人了,不管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她一定冲在最前面,杀人放火都行。
谁知道山路走了一半,下来个人告诉她花擒风死了,她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了,心中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李姑娘,”神川斟酌片刻后开口道,“李闻善和花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薇抿了抿嘴,低声道:“师傅从来不提这些,我是听十三……师兄讲的。”
刺花剑名声最盛的时候,无数人给花擒风送来战书,欲与之一战,花擒风不时会应上几次,时年八月,她与一少年高手相约在城郊寺庙比剑,也就是那天,花擒风遇见了准备上蔚城参加科考,临时到寺庙歇脚的李闻善。
李闻善的父亲嗜酒好赌,输光家里的田产,欠了一屁股债,他母亲将家里最后的钱交给了李闻善,让他用作路上的盘缠。债主上门讨债,李闻善的酒鬼父亲一口咬定家里的钱都被李闻善带走了,气急败坏的债主雇了一群人,准备把李闻善给绑回来,这群人自然不会听李闻善的辩解,于是他一路躲一路逃。
花擒风知道这件事后,便答应陪他上路,护他平安到蔚城住下。这一路,两人互生情愫,遂私定终身。花擒风宣布封剑后,便专心照顾李闻善,一直到次年春,科举结束,两人相濡以沫,情谊甚笃。
李闻善金榜题名后,极受蔚城一大儒的欣赏,三番四次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花擒风相信李闻善,一直没有在意。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想娶大儒千金的时候,花擒风才惊觉书生一入朝堂,便不再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们会想做官,想升迁,想要更大的权和势。
花擒风一身侠气,当初说封剑就封剑,如今也可以说离开就离开。
于是她什么也没带,只提了那把封存已久的刺花剑只身上了镜山,儿子是在腊月十三出生,便取名花十三,她独自教他读书练剑,甚少提及李闻善。后来李闻善到清河镇就任掌事官,世人皆传他与李夫人夫妻情深,花十三不知从哪儿听来,在饭桌上当个新鲜事讲给母亲听。谁料花擒风脸色铁青,也不理花十三,只顾闷头喝酒,酩酊大醉后,她才哽咽着哭诉起当年被李闻善所负的往事。
次日花擒风问起,花十三装作不知时,花擒风竟松了口气。
所以她在听到丫鬟哭诉李薇母女的遭遇后破例同意留下李薇,多半就是因为想起了自己被负心汉伤害的事。
“十三……师兄偷偷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为什么小人得志,为什么造恶者春风得意,受害者却终年郁郁?’”李薇似乎想起什么痛苦的事,眼泪又往下掉,“师傅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神川眉头紧锁:“可你如何断定你师兄会去找李闻善?”
李薇还没从伤心中回过神,被神川问得一愣,随即她磕磕巴巴解释道:“李闻善到清河镇后找过我师傅,李夫人知道了,派人送了封信给师傅,师傅看完后很生气,又喝酒了。”
绯渊问道:“你怀疑是李夫人?”
李薇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眼睛里却写满了愤怒。
神川想了想,将随身带得手帕抽出来,递给绯渊,绯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给我干嘛?
神川只是将手伸着,并不回答,绯渊只好将手帕又拿给李薇,安慰道:“现在要紧的事先找到你师兄,他一个人还想到掌事官府报仇么?”
李薇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绯渊正要继续说话,却感觉神川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于是改口道:“马上到镇上了,我和我师弟先到客栈去一下东西,然后我们再商量着怎么找你师兄。”
李薇点点头不再说话,三个人埋头赶路,不多时便到了镇上,找到早上入住的客栈后,绯渊便拉着神川准备上楼取东西,谁知刚一踩上楼梯,便听门口传来一轻佻地喊声:“小师妹?”
神川先她一步转身,看到来人后神情微妙,绯渊叹了口气,回头一看,门口那一副世家贵公子打扮,却抱臂斜倚在门边,笑得一脸浪荡的紫衣青年,果然是秦飞光。
秦飞光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子扔给一旁的小二:“我就住这儿了。”
那店小二愣了愣,刚刚在门口招徕客人的时候,他也顺嘴喊了这位一声,本来这位爷经过他们客栈时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眼看着就要走远,这会儿来门口扫一眼竟直接要住了?不过他总是不会对钱说不的,于是高呼一声:“得嘞!这就帮您收拾!”赶忙上楼打扫房间去了。
一看绯渊准备上楼,秦飞光立刻喊住她:“小师妹!你那天不告而别,可令师兄心碎不矣,这会好容易见着了,怎么又要丢下师兄?”
客栈里吃饭的客人耳朵都竖起来,纷纷投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看得绯渊一阵心慌,那边秦飞光还在喋喋不休,于是她从最近的一张桌上抽了根筷子掷过去,恶狠狠道:“闭嘴!”
这一掷的力道不小,秦飞光立刻闪身躲过,筷子擦着他的发梢直直栽进了身后的门框。
周围一片抽气声,众人投过来的眼光又复杂了些。
秦飞光好死不死又嚎起来:“小师妹,几日不见,你就是这么对师兄的?师兄平日待你不薄,你怎么……”
绯渊实在受不住了,过去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到一边,低声道:“你有病别在这儿犯,我有急事。”
秦飞光一听她语气郑重,便敛了些笑意,问道:“怎么了?”
绯渊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那花十三说去寻仇,可他怎么能应付?当务之急是赶在他动手前找到他。”
秦飞光歪了歪头,轻笑了一声:“我家小师妹果然心地善良,”说着,便伸手薅了一把绯渊的脑袋,余光瞥了瞥正往这边看的神川,宠溺地笑道,“比有些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好多了。”
绯渊伸手打掉他的手道:“别动手动脚。还有,你再这么酸神川我就跟你翻脸了。”
秦飞光小时候父母双亡,跟着唯一的哥哥被师傅接到山海楼教养。师徒三人亲如父子,可惜后来秦飞光的哥哥出师后便卷入当时的太子之争,几年后便替二皇子,也就是今上瑄帝,挡了一次暗杀,年纪轻轻就下了黄泉。
此后秦飞光和师傅相依为命,情谊愈笃,后来师傅秦如月病逝,秦飞光一直服丧到去年方止,平时孟浪如他,丧期时竟也是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犯戒。可知秦飞光此人,很重情义。
而神川当年来沧浪时拒绝到父母墓前拜别,在沧浪的十年间也对此不闻不问,更无一日提过想回家。本来在血缘观念淡薄的山海楼里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加上神川性情温和,与同门相处甚好,没人把这事放心上,偏偏秦飞光一直看不惯他,时常说神川冷血。
此时秦飞光果然不以为意:“他也就对你和敏度上心点,你还见他对其他什么人热心肠过吗?”
绯渊白了他一眼,抬脚往楼梯那边走,一边走一边道:“那我也没见你对谁热心肠过啊?再说了,就你这态度,神川干嘛对你上心?人又不傻。”
“怎么这么跟师兄说话呢?师兄不是一直对你热心肠着呢吗?”
这时,客栈老板从街上回来了,他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就和正在店里吃饭的常客小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声音如石入水,瞬间在整个大堂里扩散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震惊,担忧,讳莫如深,绯渊咽了下口水,她觉得事情不太好。
门口站着的李薇不自觉朝那桌人靠近了点,随即脸色一变再变。
绯渊连忙拉住一个准备回厨房的小二问道:“镇上发生出什么事了吗?”
那小二立刻来了劲,脑袋凑近两人,压低声音道:“咱们镇的掌事官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