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愁绪,十年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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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深秋的阳光带着柔和的色调穿透了咖啡馆的落地窗,散散地打在实木的地板上,一截一截。男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推开了玻璃门,依着约定好的号码找到了窗前的一个黑色典雅方桌,靠在了深紫色的绒毛沙发上。

似是听到了来人的动静,对桌的女人愣了一愣,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推了推米白色的宽帽檐,露出了她的脸:“好久不见。”声线冷漠凄清,却又别具一格韵味。

男人礼貌性的露出微笑,抬眼看着对方,随即,笑容逐渐凝固在了唇边:“是你?”

女人脱了帽子,慵懒地理了理脑后的鬓发,问:“怎么,不行吗?”

窗外的梧桐落叶纷纷,男人盯着深秋暖色阳光下的女人的脸,竟有一种做梦的错觉。她的眼里,分明有着欣喜,却又分明掺杂着恨意。

这画面,就像是开了滤镜的相片。



顾晓南第一次遇见叶秋也是在这样的秋天里。

两排金色的银杏树单薄而又孤独地伫立路旁,风卷起的叶落,就像是遗落的金色的泪珠,纷纷扬扬。八岁的顾晓南就那样扎着最简单的马尾,穿着最朴素的裙子,背着最廉价的书包,抱着早已破旧不堪的熊娃娃从柏油路上走过来,形影单只,像一幅画。叶秋就那么躲在挂着天鹅绒的酒红色窗帘的落地窗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有人给她开了门,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许是因为胆怯,没有笑脸,然后任人领着走进了屋内,直到吃晚饭的时间,他才被通知去见这个方才已经窥视过的客人。这就是他们的宝黛初会。

“宝黛初会?的确,你也确实像贾宝玉那般的纨绔子弟。”女人轻勾朱唇,似笑非笑,深色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她轻轻抿了抿手边极苦的美式咖啡,道:“可惜,你不配。”

“这是我的家,你出去。”这就是叶秋对顾晓南说的第一句话。他习惯了一个人独享这一切,不容许贸然插入的外人分享他的所有。那时顾晓南站在被安排给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理他,继续整理着粉红色的床单,粉红色的被。而叶秋讨厌这女孩子气的颜色,他冲了进来,又一次重复道:“你给我出去!”终于,顾晓南定定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指针依然在静谧中放肆的摇摆,咔吱咔吱。

“我说,你给我出去!。”叶秋叉着腰,臭着脸道。

“啪”地一声,白色的大门在他眼前轰然关上,毫无情面。他气极,使劲地捶着,里面却丝毫没有了动静。

那一夜,顾晓南坐在床头,盯着从门缝中透出的光影,一整晚。

“你们家不欢迎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妈妈那里了。”

男人这时轻咳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瓷杯,道:“那时候小,又被宠坏了,不懂事。”

“呵呵,不懂事。”女人将手中的杯子转了转,轻蔑地笑道。他不知为何,看着她的眼睛,媚眼如丝,却有些怕。

顾晓南还是回到了叶家。

那是他们都十四岁的时候,在市中心的大楼上,突然从天坠下了一个什么,发出巨大的一声轰响,好事的群众纷纷围了上来,紧接着,就出现了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呕吐的呕吐,眩晕的眩晕,不一会儿,警车救护车就被呼唤过来了。人群不自觉地给这些穿着制服的警察让出了一条道。

顾晓南不用看也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如地狱彼岸花一样的诡红色在水泥地板上蔓延开来,白大褂围住了那团模糊不清的肉浆,警察在一旁做着记录,就连电视上常看到的几个采访记者也乘车过来追踪报道,而她却始终不敢走近。

几分钟前,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嗜酒过度,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爬上了楼,冒冒失失地从护栏上翻过,坠了下去,溅开一朵美丽的血莲。

十四岁的叶秋坐在饭桌前,默默的听完了这些,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于是,便匆匆丢下了饭碗,赶着回房做功课——实际上是给女友李晴天打电话。而同样十四岁的顾晓南,却把这一刻深深地记住了。

之后,顾晓南就在叶家人的安排下进了叶秋所在的学校,每天都有车辆接送他们上下学,然后在各自走进他们不同的班级,形同陌路。很多次,顾晓南的视线溜出窗外都能看到,叶秋逃着课搂着李晴天招摇地走过,每过一处就有无数的讨好似的喝彩与呼唤,就如一对天作之合。有时,她也会突然对上李晴天的眼神,那眼神可丝毫都没有晴天般温暖如春的感觉,就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隐隐透着一股骄傲,颤得让人心里直发冷。她仔细观察过李晴天,爱吃学校对街蛋糕店的甜点,笑起来只是嘴角微微挂着,弧度不大,没有酒窝,象牙白的皮肤,一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鬓发,却并不影响她的美观。她不是可以让你觉得倾国倾城的女子,却是足以惊艳到你,让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这一次,顾晓南又开始视线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对上的却不止是李晴天的眼神了,叶秋也回过了头。

顾晓南心中不知为何,蓦地一凉,慌忙装作在看书的样子,从桌前的镜子中反射出叶秋转过身低头轻喃,李晴天凑近了听,忽然捂着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居然还可以妩媚成这样。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瞥却瞥出了事端。

那一天,风卷残云,雨如珠帘垂幕而下,从天际那边渐次袭来。恰逢顾晓南这天被留校补作业,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叶秋已经在家了。他跪在院子里,满眼杀气地盯着大门口,任雨从他的脸颊,他的鼻梁上滑过,一动不动。

“你这是怎么了?”顾晓南收伞,走上了大门口前一级大理石的阶梯,关切的开口问道。叶秋却如一尊雕像,依然怒视着前方,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许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叶家目前最具有权威的叶祖母开了门。她也没有看顾晓南一眼,只是沉着脸,严肃地对上了叶秋的视线,而叶秋将身板挺得更直,下巴微微阖着,眼神更为倔强。二人中间似乎点燃了无烟无声的战火,在这只有哗哗雨声的空间里,伴着粗暴的节奏,肆意厮杀。顾晓南就是一个外人。

也不知道是谁赢了,或者,是他们打成了平手,叶祖母开口了:“知道错了吗?”

叶秋依然是倔强的沉默。

“继续。”叶祖母的声音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接着又对着顾晓南令道:“你,进来。”

叶秋一直跪到了晚上,才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进了屋,他顾不上更衣洗澡,就冲进了顾晓南的房间里。那时顾晓南正在看书,被他忽如其来而着实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秋就说话了:“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让我在学校看见你。”

可是,叶秋也确实和李晴天从此形同陌路了。

咖啡店的钢琴声,踩着女人落下的声音停止了,女人的眼神中露出了十四岁少女的无辜与懵懂:“你相信是我告的密吗?”

男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十四岁的雨夜里,就已经被自己的任性悄无声息的撕开了,只不过迟来了许久,才被血淋林地放到桌面,任人观赏。



李晴天是叶秋的初恋,叶秋不相信李晴天是那样的人。

从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叶秋就喜欢她,她也喜欢叶秋,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她却谁也不理,唯独看见叶秋就会展开一个微笑,对叶秋来说,那是氧气。叶秋喜欢送她昂贵的礼物,可是她却很少收下,每次都是推推辞辞,声称自己有更好的,也的确,李晴天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哪一件不是超过四位数价格的,正是因为物质的充实,才造就了李晴天公主般高傲冷漠不慕虚荣的气质,叶秋喜欢她的不爱慕虚荣。

可他没有想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正是李晴天爱极了虚荣。

那天顾晓南被留校,叶秋乘着车早走了一步,叶祖母还要等,叶秋却已经等不及了,他脚上的皮鞋已经被潮湿的泥泞浸湿的不成了形状,他急着回家换鞋。叶祖母年纪大,怕冷,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天里披着一身的貂皮,歪在一旁道:“急什么,大不了先买一双换了罢。”随即,车子便开向了不远处的一家高档皮鞋店。这一带,街道如洗,绿树成荫,却也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几乎集中了这座城市所有标着奢侈价格的商店。叶秋只想着快点买完皮鞋完事,不料却发生了他打死也想不到的事情。

皮鞋店里,身着高档制服、化着淡妆、有着天使般微笑的服务员,这一刻丢掉了她所有堆砌而出的亲切,尖着嗓子喊道:“快,抓小偷,就是那个女孩!”一旁的保安眼疾手快,钳住了女孩藕一样的手臂,不顾女孩的哭喊。皮鞋店的门被关上了,女孩无处可去,被围在人群的中央,泪水浸泡着她绝望的眼神,服务员却似乎是很恼火,一个劲当着众人的面数落着她:“怎么又是你,都注意你好几回了,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偷……”叶祖母听到了,正准备结账离开的她突然回过头朝人群中走去了,她看到那个女孩先是一愣,接着,似乎是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叶秋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的朝这边走来。

他不该走过来的。

没错,那个偷窃的女孩,正是平日如公主般高傲的李晴天。

李晴天一眼就看见了他,一时间羞愧难当,脸涨红着,全身都在发抖着,捂着嘴止不住的哭。叶秋第一次看见李晴天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忽然心疼了,朝着还在怒骂的服务员喊道:“会不会弄错了,你可以调监控……”

“对了,监控!”服务员如梦初醒,快步朝着前台走去,一幕幕一帧帧翻着近期的监控录像。李晴天的眼神更为绝望了,叶秋却还不知道,以为自己帅气的英雄救美了一回。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屏幕上,就连半年前的监控录像都被调了出来,一幅一幅一闪而过的,都是李晴天美丽而又贪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伸出她正在犯罪的手臂。

叶秋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看够了?看够了就回家!”叶祖母使劲拽着叶秋的胳膊,硬生生的将他塞进了车里,不一会儿,车子就开走了,李晴天看着一逝而过的一切,街道的空荡荡,似乎只是一个梦境。

一切都是一场梦。

“李晴天,是吧,交往有大半年了吧,不对,快一年了是不是?”叶祖母斜着眼,玩弄着手中祖母绿的翡翠戒指,慢条斯理的说:“见过她几次了,不止在这里偷过。”

叶秋这一刻心里只是五味陈杂,听着叶祖母这么漫不经心的抖露出他心中所藏的秘密,他小心守护的秘密,他以为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一瞬间红了眼,沙哑着声音道:“谁跟你说的,顾晓南是不是?”

叶祖母不答,继续睨着眼,看小丑一般的看着他:“你以为你玩的这些把戏,都没有人知道?”

他想怒吼,他想抗拒。他青春的叛逆此刻从心底里升腾起,他知道他和李晴天结束了,他也知道他这一刻再也不会喜欢李晴天了,因为李晴天欺骗了他,可是他受不了祖母这羞辱似折磨得话语,他受不了此刻内心的说不出的难受之极,他只想轰轰烈烈地厮杀一场。

争吵一触即发。

车自然没有再去接顾晓南,于是,就发生了顾晓南赶回家看到的那一幕。叶秋自然知道他只要像个乖孩子一样顺着祖母,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可他偏不,偏要自导自演一出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深情戏码,尽管,他真的再也不会去找李晴天了。

叶秋明白,在人世间历练多年的叶祖母必然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早就知道了李晴天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今天这一幕,也许是凑巧,只是正合了叶祖母的心意,就算不看见今天这一幕,在未来的某一刻,也会由叶祖母安排着让他看见。可是谁能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和顾晓南无关呢?是了,她可以告诉祖母,然后祖母在派人调查李晴天,接着在安排一个恰好的时间,抖露出李晴天的丑事,让他死心。

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为什么不能呢?欺骗他的明明是李晴天呀!叶秋找不到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他只感受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沉睡的火山,马上就要喷涌而出了。还能找谁发泄,当然是顾晓南。他冲进顾晓南的房间,依然是几年前初见时的粉色色调,八岁的幼稚劲便更加攀了上来,他说:“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让我在学校看见你。”

也不要让我再看见李晴天。

李晴天的错不在你,可是你偏偏错在那天暧昧不明的那一瞥。

男人没有说话,没有辩解,他没有想到,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让女人一直铭记到了今天。女人也自然想不到,他经历了一个怎样噩梦般的下午,那种美梦破碎的声音,换了谁也接受不了。他不是她,她自然也不是他。

后来他们浑浑噩噩迎来了夏天,又过完了夏天。家里还是那样,本来叶秋和顾晓南就从没说过什么话,那次过后自然还是说不了什么话,可是却多了一丝冷战的意味。一切没有变,是心态变了。

初三伊始,顾晓南本不见起色的成绩却突然好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化学替她拉了不少的分,叶祖母看着她的成绩单微微点了点头,对她说:“你就替叶秋补习化学吧。”

叶秋只是懒洋洋地应付着,李晴天的事情,他的心里还迈不过这个坎。顾晓南倒是尽职尽责,学着老师的样子,将书上的知识点详详细细地讲解了一番,然后教他写题,说是教,倒不如说是替他写的。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常,在这熏着暖气的冬日中,醉迷人眼的透过米白色的蕾丝窗帘溜到了书桌上,停在了课本的一角,叶秋看的心生倦意,他找了个借口,将作业打发给了顾晓南,便出了书房,靠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打着哈欠。

叶家好像没有人,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匆匆出去了。茶几上摆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似乎还收拾了一些,因为留有一圈一圈的水痕,一旁是凌乱的文件、杂志、书本。叶秋无聊的翻了翻,杂志上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篇目,于是他放下了,目光落在了一叠一叠的文件上。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些文件。

于是他拆开了琉璃蓝的文件夹,随意地翻着里面整整齐齐的A4纸张,都是一些账目、数字,他看不懂,丢到一边,又拿起另一袋,还是看不懂,又放下了。

突然,一个牛皮纸袋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个牛皮纸袋被不经意地放在茶几的底下,应该是很久以前的,只不过被今天匆匆忙忙的一起夹带着出来了,忘了放回原处。叶秋拿起来,拆封,却不小心掉出了几张相片,慌乱中,他在茶几脚磕了一下,发出了声响。叶秋急忙抬起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今天没有人,于是又定下神来,偷看这些文件。可是当他拾起这些照片时,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下午。

照片上赫然醒目的是李晴天的脸,笑靥如花,一旁是眼神温柔如水的叶秋他自己,二人手牵着手,走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什么时候拍的?

他继续翻着,翻着,发现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牵手的,接吻的,逛街的……几乎是每一个角落都有镜头对着他们。之后便是李晴天的个人信息,家庭背景,以及她的偷窃记录……

他感到一阵愤怒,可是越翻到后来,就会有越愤怒的信息。在他和李晴天交往之前,他的一言一行全都被记录着,包括他的好朋友的信息,只要是和他有接触的,统统都被调查过。

这么说还真不是顾晓南?他早就被叶家给监视了!那么,那一回祖母突然乘车来接他,到底是不是有备而来呢?他不知道。

他将文件整理成原状,放回到原处,伪装成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走回了书房。



女人这时点了一支烟,缓缓吐了一口气,男人有一瞬间的错觉,她吐出的不是烟,而是一口仙气。

“你知道叶家人监视着你,那你还,那样?”

“那样,是因为,我只有在叶家的时候才不会被监视。”男人盯着女人的脸,认真的答道。

那个冬天似乎是冗长的。不止是冬天,他们十四岁至十五岁的那一年,似乎都是如射线般无限延伸延伸,看不到尽头。

两个孩子理所当然的又被叶家安排进了同一个高中,这次,却还分在了一个班。叶秋这才发现,顾晓南经常喜欢盯着窗外出神。不是那种目光呆滞,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或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她能思考什么,她又能回忆什么?尽管天天和她生活在一起,叶秋还是不知道。只是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叶家给他带来的打击以及对顾晓南的愧疚,使叶秋开始不自觉地试着打破尴尬的气氛,对她总是没之前那么的冷淡了。

他开始注意到,叶家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因为某些原因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他居然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忽视了这么久。他也渐渐开始发现,他和顾晓南在叶家都是同样孤独的。叶祖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珍视什么,什么人什么事才能讨她的欢心,而顾晓南也和他隔阂了太久,以至于整个叶家都似一个硕大的细胞,虽然是一个整体,却是各司其职,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叶祖母就是那个指挥者,一切都在她的安排之下,一切都必须顺着她的方案执行,她操控着整个细胞。过去,他不知道叶祖母待顾晓南如何,现在注意起来却分明了,叶祖母对她与他几乎无异,也是挑着眼以一副打量的眼光看着她的,恨不得挑出刺来的那种。有了这层了解,两个同龄人的内心似乎更加靠近了一步,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同病相怜之感。

那天,高二的一次期中考试,叶秋突然阑尾炎发作,几乎昏死在考场上,监考老师看见叶秋的异常不得不开始四处拨打叶家的电话。叶家事务繁忙,想要打通自然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一个陌生老师的电话。许是因为责任抑或是因为同学们自然而然投注到顾晓南身上的眼光,顾晓南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是应该出面的。于是,她便冲到了叶秋面前,二话不说抬起了他的胳膊:“不用打电话了,我是他的妹妹,我带他去医院。”

叶秋虽然谈不上健壮,但身体也还算结实,凭着顾晓南的细胳膊细腿自然是抬不动的,她扶着叶秋,颤颤巍巍,如小丑一般跌跌撞撞蠕行几步,险些摔倒,这时才有男同学后知后觉地围了上来,将叶秋抬走了。

后来,叶秋做了阑尾炎手术,叶家人没有来,只有顾晓南守在医院里,日日夜夜。看着输液瓶里一点一点、滴滴坠下的涟漪,叶秋有一种错觉,他的生命都是由着这针管这瓶子在维持的。窗外哗哗流淌的雨声,像极了十四岁那年的雨夜——“我知道是你告的密,不要让我在看见你。”

而此刻,顾晓南正自顾自地讲解着近期的化学功课,也不睬他到底有没有听。他忽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后悔涌上了心头。

“顾晓南。” 似是一怔,顾晓南停了停,缓缓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他:“怎么?”

雨依然粗暴地下,风席卷着窗帘肆意地翩飞,并不友好地推紧了病房白色的木门,发出“哐哐”的声音。

叶秋启了启唇,顿了顿,似是酝酿了许久,才轻轻道:“我们在一起吧。”

书本蓦地从手中滑落,连痕迹也没有留下。

“你,说什么?”

“我们不是亲兄妹,”叶秋缓缓将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我们在一起。”

顾晓南深深地看进了叶秋的眼里,辩不出喜怒,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叶秋对顾晓南表白的时候,顾晓南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直以来,她就知道,她和叶秋是不一样的。以前不一样,现在不一样,以后也不一样。正是因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和她的不一样,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远离他,任他胡闹,之后尽职尽责的关注他,辅导他,对她来说,就像是本分。

一种出于对主人般的本分。

在她的成长环境中,骨气这种东西是不允许存在的,那只是属于在正常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的权利。她从小就见识了母亲是怎样为了生活,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家具,又怎样想方设法去寻找一些途径买来一些高仿的世界名酒,去哄那些满脸油光的阔佬开心。母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给了她一瓶假冒的法国名酒,她喝不下,吐了,再给,再吐,母亲便嘻嘻笑着,脸上廉价的脂粉胡乱花成一团,她劈手一耳光甩了过来:“没用的贱货,连酒都不会喝。”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不像是在教训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像是在殴打一个许久不见的仇人。顾晓南被打得摔在了墙上,母亲却一步一步踏着高跟鞋,像是踩着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个一个的音符,缓缓逼近了,她扳过顾晓南的下巴,扯着顾晓南的脸蛋,不依不饶道:“你说,叶家那个老不死的老太太干嘛非得要我养着你啊,她不就是怕我过的好,甩掉你这个讨厌的包袱嘛,她干嘛不自己去养你啊,你说啊!小贱货,我告诉你,你喝不了酒,是哄不了男人开心的,活该你被抛弃!”之后便是又一阵疯狂的撕扯,也不知道嘴里嘟嘟哝哝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到底在骂谁。

没错,她是叶家的私生女。她有叶家的血肉,却没有享受叶家关爱的权利,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她不相信叶秋不知道。

她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叶家,只是因为她的母亲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被打得住进了医院,她在医院里发疯,不肯配合护士,拔掉了输液管,穿着病服带着一身的伤跑出了医院,在街上哭天喊地,那个时候就称自己不想活了。她被医院的人五花大绑的抬了回去,打了安眠剂,强制让她接受治疗。顾晓南被叶祖母带着去看望过她一次,熟睡中的她脸上还挂着清晰的泪痕,和着污渍,流在病床雪白的枕套上,十分可怜。顾晓南哭了,把她唤醒,一遍又一遍叫着她,她睡得不熟,的确醒了过来,可是,她没有骂顾晓南,也没有推开顾晓南,更没有像一位母亲一样把她紧紧拥在怀里,而是腾地跳了起来,扑到叶祖母身上,狠狠掐着叶祖母的脖子。

“你这个疯女人,你要干什么,来人,来人,快把她拖走!”叶祖母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平日里一成不变的表情此刻五官都扭曲在了一团,手中还不住地拿着皮包拍打着这个此时丧失理智的女人,打她的头踢她的腿。旁边纷纷围上了医生护士来试着将她们拉扯开,甚至有人因为不敢得罪叶祖母都对顾晓南的母亲动了手,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人欺辱,只是流着眼泪狠狠拉扯着叶祖母。

终于,她还是被拉扯开了。顾晓南抱着熊娃娃缩在墙角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失神地坐在病床边,周围的人不住地对着她指指点点,可她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美丽的眼睛露出了绝望。

叶祖母整了整衣着,胸脯依然因为气愤而剧烈地起伏着。

“等你病好,就把晓南接回去,不要老是玩一些要死要活的把戏,我不是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不会对你心软的。”

顾晓南回家之后,母亲再也不打她了,但是从此也更加没了生气,做什么都是懒洋洋的。于是,在房东在下第三次逐客令的时候,顾晓南的母亲懵懵懂懂的挂了电话,眼神空洞,就如失去了灵魂般,一步一步飘游上了天台喝酒。

自杀也许就是故意的吧。

她也曾那么苟且的活着,知道钱财是个好东西。十四岁,是女孩子虚荣心开始膨胀的年龄。当她迈进叶家,开始穿起了高档衣服坐起了轿车不愁吃喝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华美外表包装着的小丑,但如此安逸的生活,也是她在母亲身边享受不到的,也许是母亲几乎从没有给过她温暖,她被突如其来的物质充盈给蒙蔽眼睛时,会残忍的想,母亲为什么不早点死去。但也只是想想,多数时间她还是怀念母亲的。叶祖母严苛的眼神,更为冷漠,在叶家,她就是寄人篱下,她得听话,不能再如和她疯子般母亲在一起时一样,撒娇任性,她可以看不惯母亲糜烂的生活,可是她没有权利去指责叶家人的错处,她是在仰仗叶家人的鼻息活着。

顾晓南更加清楚,无论叶秋好与坏,叶秋都是叶家的继承人,这一辈子都是犯不着为钱去考虑的,她现在的一切都是听从叶家,所以她不敢去招惹叶秋。她所做的一切是本分。她恨母亲,为什么要做叶家的小三生下了她,再把自己折磨的不人不鬼,于是有时她心里会害怕着叶家,却又奇怪的感谢着叶家让她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们可以在一起。”叶秋又一次说话了。

像是触动了心里最柔软的某一块,顾晓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从来没有人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过话,此刻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还是平日里寒冷如冰的叶秋,是叶家未来的掌门人叶秋。

可是,顾晓南也害怕,害怕重蹈覆辙,她不想和母亲一样苟且地靠着男人活着。她怯懦地道:“祖母知道会生气的……”叶祖母曾提醒过她,她今天沦落到这个境界,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她的母亲!

果然,叶秋眼神微微一动,慌忙抽回了手,翻过身去,微微皱着眉闭着眼,恢复了从前的冷漠,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是顾晓南做的不可思议的梦。

顾晓南看着他的后背,眼里的光如烛熄灭。

日子依然有条不紊,沿着它该有的轨迹,缓缓行进。顾晓南依然认真做好了笔记,坐到叶秋的病床前给他讲课,他也还是如平常一般,懒懒的,心不在焉,时不时会看看手机,瞄瞄电视。他是在等谁的短信么?应该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吧。

顾晓南的思绪也开始飘散,讲着讲着,便不做声了,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窗外纷纷扬扬飘散着鹅毛般的雪花,叶秋突然注意到了顾晓南的反常,盯着她冻红的手道:“天气凉了,注意保暖。”

顾晓南似是被唤醒了一般,怔了怔:“我……我有买手套的。”一阵手忙脚乱,顾晓南连忙从衣服袋子里掏出了从初中时就一直带着的粉色针织手套,叶秋看了一会儿,不做声,慢慢地拉开了床头前的抽屉,递给她一副黑色加绒皮漆手套:“你那个不保暖,用我的吧。”顾晓南揣在手心里,似乎就感觉到了一丝暖意。她戴着它,有时候竟然会有错觉,就像是叶秋无时无刻地牵着她的一般,反正是叶秋送给她的,心里任性一回大概也没有关系吧。

不知道真的是恢复的慢还是叶秋不怎么愿意去上学的原因,竟然都快放寒假了,叶秋才好了起来。接叶秋回家的,也只是顾晓南和开车的司机,叶祖母依然没有来。那个久经世事的老人,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乎什么,也许只有家业吧。

那天夜里,顾晓南突然听到叶秋房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她蹑手蹑脚打着灯走进了叶秋的房间,轻轻问:“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叶秋额上流着汗,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觉得,我的手术可能没有完全恢复。”

“怎么会这样?”顾晓南一阵着急,于是走到了叶秋的床前,凑近了他,谁料,叶秋竟然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之前的疼痛的表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如水般的眼神。顾晓南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眼里了。她承认,此刻的她分不清到底是感动还是年少懵懵懂懂的爱意,她那颗冰封已久的心灵第一次尝试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她凑上前,没有拒绝,献出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吻。那个吻,不仅打破了她心里的寒冰,也打破了叶秋的,他们两个都是在叶家忍受着冷眼、缺少着关爱长大的,此时此刻,只想忘掉世界的一切,尽情地享受这短暂的一刻,汲取彼此的温暖。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灯突然亮了。


尾声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私生女吗?”女人声音开始微微颤抖:“那之后,祖母就把我送走了,我接受着叶家施舍的钱,在远方独自长大。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们叶家人那么会算计,那一晚是不是你们算计好的,为的就是让我离开。”

男人这时轻轻笑了,这一笑,似乎有许多的无奈:“我知道,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摆明了,你不相信我。可是……”说到这,他停了停,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

那是他和叶家太太的亲子鉴定结果,他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女人接过,看了看,不禁目瞪口呆:“这怎么会……”男人依然笑着,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实你不是私生女,而我才是私生子。”

“小时候爸爸还在,祖母就告诫我,我只是个私生子,是叶爸爸小三的儿子。我所得到的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我是男孩,叶家需要男孩继承产业。所以在你八岁第一次进叶家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担心你会不会抢回原本属于你的这一切,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祖母从来不在乎我们是哪个女人的孩子,她在乎的只是性别,我没有想到,她最后居然真的把你赶走了……”这时,男人缓缓的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多年的愁绪都倾吐出来一般。

难怪叶祖母说,要怨就怨她的母亲。

难怪她的母亲如此的恨毒了她,根本就因为她不是她的女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偶然经过这个城市,得来了他的号码,会那么强烈地想要将他约出来见上一面,卑微地叙旧也好,疯狂地指责也好,她就是要见上他一面。他同样也不知道为何,收到那样的短信,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一字一句像极了穿越时空而来的温暖。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而又自然,可惜,两人手指上的戒指不约而同地刺伤了对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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