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5日,晚上五点差三分钟,我密实地封好信封,递给监考老师。所有的忐忑,焦躁,撕裂在那三分钟缓缓舒展成一张米白色的棉絮,我的心想要在上面放肆地打滚,但它只是很冷静。仿佛解下了陈旧的枷锁,却还未恢复对自由的理解。
2022年12月26日。我的BOSS直聘浏览量达到最高峰。
2022年12月28日,我前往武汉进行一家公司的面试,虽说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在光谷世贸中心的高耸的玻璃写字楼里,暖气开得很重,让我昏昏沉沉,但我回想起了高三的一次课间,或在澜亭别墅考研自习室的日子,里面的00后们对着色彩斑斓的屏幕,办公桌上摆着大桶水果茶,和工友时不时开两句小差。男生女生总是分开着坐,左边是男生的阵地,右边则是女生。他们在干什么呢?作为一家儿童绘本公司的员工。
负责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单休,走量,拍摄用手机,实习期三个月,每个月4000+提成。他带我去了摄影棚,一个男生一个女生,随带着口罩,但肯定跟我相差不到一岁。各一张桌子,用三脚架支起一台苹果手机,上面杵着两个灯球,对着绘本一页一页翻着拍。他们俩隔得很开,见我来了也是低着头忙碌着拍他们所谓的推广短视频。负责人得意的告诉我:“你瞧,你刚才还想用单反,等到了你工作的时候,怕是手机也来不及完成当天的生产量。”我问:“拍外景时有稳定器吗?”“你拍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要稳定器?”
我离开公司后,婉拒了关于这家公司的一切往来。随之而来的是心灵的颤抖,光谷这些看起来巍峨雄伟的玻璃铁塔之中,有多少这样的公司,有多少90,00后,做着同样没有任何前途,泯灭人性的工作?或者是我太矫情,或者人性本就应该泯灭?这个问题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我不说。
我回自习室去取一些之前遗留下来的物品,滴滴司机带我挤牙膏似的爬行在拥堵的光谷大道上,司机埋怨了一句:疫情一放开,都一窝蜂地出来了,从三环堵到文化大道!我回道:“对啊,都要工作吃饭的嘛!”司机见我愿意聊,于是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基本不脱离堵车的话题。
拿完东西,环顾了一下住了大半年的宿舍,张老师应该还在武汉当机构语文老师,没走,厕所灯还开着,桌上摆着密密麻麻的小零食,地上还有一袋黄澄澄的橘子应该是周子俊的。黄帅那件黑灰色的羊羔绒外套还挂在衣柜上,我的床垫从上铺变到了下铺,应该是谁睡过。枕头还倒立在地板上……
去牛一品吃了一碗青椒肉丝盖饭,吃完老板问我是不是考完了,今晚连夜回去。原来他还记得我,我说明早回去。年轻的老板和老板娘的女儿还是没上幼儿园,古灵精怪的,以为快餐店两排桌子中央是她的光芒万丈大舞台,拿着仙女棒自言自语,幻想一场公主与魔法的梦幻之旅。我摘下N95,对她笑着说:“你好呀!”她露出尴尬害羞的笑容,随之又沉浸到她的世界里。我吃饭的时候,刻意背对着她狼吞虎咽。她是那么可爱,灵动,生机勃勃,而我,两天没刮的胡子,粗大有黑头的毛孔,和战争废墟般的痘印,冬天没运动长胖了一圈的大长脸,似乎无法让我的脆弱心灵接受如此大的反差,我们正身处两个世界。小女孩,等你长大了,还会像现在这样可爱吗?
我吃罢饭,鼓起勇气跟老板说了一声:“祝你们生意兴隆!“
老板没反应过来:“哦哦哦,也祝你新年快乐!”
第二天八点三十分,我决心吃一碗热干面,在这全武汉年轻人最多的光谷转转,主要是看看年轻的女孩们的状态,毕竟我也是一位单身已久的男性。她们大多爱吃微微辣的粉丝,身穿淡蓝色或淡粉色的ins风蓬蓬的小棉袄,脖子上系一只米白色的兔绒毛可爱围巾,腿上一般是宽松直筒裤,或配马丁靴,或是老爹鞋被裤脚罩着。她们的眼神里并看不出任何情感流露,或许是我们素不相识或者她们匆忙地要赶往工作打卡点。但我察觉到她们细微的疲惫和怠惰。当然,如此感觉可能带有我对这个城市年轻人固有的偏见,可这毕竟是我的年终总结。
总结我的2022年是非常难的,因为它相当复杂且难以捕捉。
在灯光昏暗的四楼,我妈和我围在暖炉旁,炉子上炖着一锅牛肉。这是我们的新年,家里的其余的人围在更昏暗的病床前,听着奶奶痛苦地呻吟。我翻着一本《精神分析引论》,畅谈着未来:“我要考辽大!我还要考博士!”我妈说全力支持我。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的时间还很长,足够自己做很多事,来填补人生这块很大的缺失的空白。从未料想到,一年之后上考场的我的局促,害怕,不安。
我不是一个游戏迷,和别人一起玩电脑游戏的时候,总是会被嫌弃技术太烂。因此我只愿意一个人打单机游戏。还在东湖学院的日子里,每天都是玄天黑地,下着蒙蒙细雨,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宿舍打着单机版的CSGO,用燃烧弹手榴弹,和轻机枪大狙疯狂杀戮。旁边的手机播送着张震老师演播的《舞!舞!舞!》,《奇鸟行状录》,《刺杀骑士团长》,晚上刷的电影是昆汀,是枝裕和……
这些小说和电影就像是镇痛剂,副作用是把人的心抛向云端,落不了地。
三月七日上午六点二十七分,家族群里发来一条消息,“妈走了。”我的手机把我从睡梦中猛地惊醒,随即望着手机发呆,瘫在床上好久好久。
奶奶的葬礼很隆重,第一天我们磕头,听丧鼓,第二天我们要不住地回礼磕头,跟着道士的指挥站着又跪下。很多奶奶生前的好友在棺木前久跪不起,失声痛哭,直到旁人上来劝说安慰。诺大的灵堂,花圈已经无处摆放,正中间是我初学摄影之时,在家为奶奶拍的满面红光,颔首微笑的照片。我从未想到它会被大幅打印而摆到这个位置,但所有人都称赞我,说我拍出了奶奶的生动和蔼的一面,可那与技术根本无关,与奶奶的本性善良和淳朴有关。我无法相信,无法接受,悼念一个深爱着我,我深爱着的人。我生平二十多年,在外混得很差,嚣张跋扈,为人刻薄,说话云山雾罩。没有女生愿意接近,跟男生经常闹矛盾。现在已经没有人为我兜底,我想着,还是要走出人生第一步,与外界温柔以对,妥协以对。
此后,我每天睁开双眼从睡梦中醒来,就会感觉自己死了一次,需要不断确定自己的身份。我,李天昊,22岁,人生已经走完四分之一,一事无成,没有女朋友,很笨很懒,以后也不会再好了,注定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死是什么样子呢?我要是现在死了该多好,不用做着没有希望的工作,操心自己的父母也终将像奶奶一样生病,被病痛折磨,然后绝望。我的贫穷早已注定,又没钱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为父母养老。如果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就再也不用在这漆黑的夜晚流着不起任何作用的酸涩的眼泪。
我开始屏蔽掉网络上穿着暴露的女孩,也开始在现实中逃避与光鲜亮丽的女孩接触。我发自内心地害怕,害怕这些东西把我吞噬,我有性的欲望,但却丝毫没有这个资格和勇气面对它们,因为,我好像我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想,我是不配的,就像那些单身汉邋遢宅男一样。
毕业降至,我邀请余馨学妹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她欣然答应了。她是一个与我相同经历的小镇女孩,我们交际并不多,但每次谈得都很融洽。餐桌上,我们聊了她喜欢的男生,聊了易烊千玺,聊了爷爷奶奶,聊了考研。现实当中她很沉默,每次都是我主导话题的走向,我也并不擅长这样,所以总是尴尬一笑。送她到宿舍楼下,她突然从包里翻出一个用粉色蕾丝礼物袋包装好的信封。里面有邮票和祈愿石,还有一封信。“学长!这是送你的毕业祝福信!”我在惊诧之中时,她早已上楼。这是我唯一感受到,“哦,我毕业了,狼狈地毕业了,原来我的毕业也是值得庆祝的,像那些光鲜亮丽的女生们穿着学士服,露着大腿,在校园各个角落拍的精修照一样,我有余馨学妹的祝福信,这很幸福。
奶奶的去世,导致爷爷孤身一人,爷爷煎鸡蛋都会糊掉,所以我在家备考之余,还要准备两个人勉强能上嘴的饭菜。我的厨艺来自于奶奶的传授,因此并不是上不了台面,排骨汤,卤牛肉,鲫鱼汤,土豆丝,青椒肉丝等等我都能拿下。一直这样从阳春到初夏。我写字,做饭,睡午觉,跑步,做晚饭,睡觉。最后去到澜亭别墅,开启新的旅程。
冬梅去年在澜亭别墅二战,我决定去那,后来冬梅考公,也决定去两个月。
头两个月,我和冬梅还有新朋友张老师,一起在自习室做晚饭。张老师的刀工特别厉害,他把土豆切片呈梯形堆高,用一把并不锋利的菜刀噔噔噔,切成粗细均匀的丝,可以看到刀的残影。冬梅也夸我青椒肉丝炒得不错,比外卖好吃一万倍。我们吃罢饭,会去院子里打羽毛球。或者我和冬梅两人,去绿道散步,聊老生常谈的菱角,家乡美食,行测与申论,数学题,还有感情问题。一次雨天 ,还和冬梅一起去喝了莲藕排骨汤。我们也有很多不愉快,射手座和处女座也许是天生不合吧。
冬梅走后,天气极具转热,我的心情也慢慢从刚有点起色,到迅速枯萎。学习并没有多么有激情,一碰到书就会犯困,一犯困就根本学不进去,我从上午睡到下午,从下午睡到傍晚。中途还得过一次低烧,脑袋痛得连床都下不了,好在有张冰洁把药送到我门口,晚上还给我煲了南瓜粥,虽然没放糖一点味道都没有,但我还是喝了一碗。张冰洁是后来的一个胖胖的三十岁左右的女生,她虽然外表没有那么出众,但是内心却温柔细腻,处理起事情落落大方,每次见到我都会笑着打招呼,我特别感激她,因为除了她,我没在自习室里与其他异性多说过一句话。
张老师是一名兼职语文老师,他最爱聊红楼梦,跟自习室里的女生没有不熟的,经常我送你两个橘子,你送我一个柿子。他在女生面前喜欢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他常在周日背着一根鱼竿,坐公交车去钓鱼,这样我们宿舍五人周一在牛一品,就会多加一道香喷喷金灿灿的炸鲫鱼。刘子尉是个未来年薪三十万的计算机锅盖头小胖宝宝,最喜欢的是抢券,然后买一大堆根本用不着的智商税,过两个月之后全扔掉,小零食就分给楼下女生,女生最感激他的一次是,他的一箱钟薛高在冰箱里塞满了又吃不完,分给了所有女生,却没给他最好的兄弟我,哪怕一根。令我最恨的是,宿舍五个男生共同讨论出来的自习室室花黄晓琴,竟然跟他送过棒棒糖!还给他写过小纸条:我在你旁边学习,可能有声音,如果有打扰你,很不好意思。
熬过长达三个月又一个月的百年一遇的酷暑,又迎来了铺天盖地漆黑一片的狂风暴雨。武汉永远这么drama,中午衬衫穿不住,晚上又觉得该穿毛衣了。在空调屋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终于在十月开启了旅学之路。我去的地方按心情而定,按大众点评而定。汉阳的墨水湖公园,我在路边的仟吉买了一袋肉松土司,解饿又咸香有味,我从墨水湖一直吃到月湖再吃到琴台,在月湖的大石头上坐在草地里背完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法和方法论。汉口的解放公园土坡上有石凳和石椅,这是我最喜欢它的地方。青山公园更加幽静和清爽,虽没解放公园设施齐全,但好在人少,小人工湖多,还有亭台楼阁,我也在那背过大部分的马哲和西哲,关键是在红钢城,有着武汉有名的美食恩施街和田拐子牛肉面。恩施街的蒸菜又贵还不如我家乡的好吃,属于网红店。田拐子牛肉面油辣咸香,牛肉多,老阿姨服务员还送我一根油条,只不过营业到下午一点,我只吃到过一次。我每天背完单词就背着行囊出发,几乎把武汉角角落落,四年都没去过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我在公交车上背书,在荷塘边背书,在三明治店里背书,在kfc点上一杯咸鱼代下单的榛子味大杯拿铁背书,在today背书,在广场舞和萨克斯声中背书……我开始很少见到张老师,周子俊他们,王谦总会问我,你又要出去散散心啦?
见过尚成两三次,还有周楚然陪伴,他的出租屋环境逼仄,我也在那里住过几次,闹过一次小矛盾,不是什么大事,但让我思考良久,后期借他的吉他到自习室去玩了几天,没有弹过几次,手法日渐生疏。我们聊过更多的是政治,因为在后半年大局面很不好,我们很悲观。但我还是很感谢尚成的,虽然我们之间有些许意识上的代沟。吴浩阅在光谷干了三个月斗地主解说,被开除了,租的是1700的大豪宅,拿的是三千五的小工资,目前在家脱产学幼师,希望他考试顺利。
我生日那天,老妈打来一个电话,说太太也走了。太太是我奶奶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一直到他生命最后,都在叫着:“妈!妈!”爷爷最后把奶奶的去世的消息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了,她或许还有意识,或许也不知道事情了。
吴晗今年和我频繁通话,他在浙江当老师,而且已有起色。我们聊一些哲学或者生活,他总是无语而终或是以困乏为由结束电话,我也欣然接受,希望他和他的无产阶级女友有情人终成眷属,事业上一路飞黄腾达。
十月在松滋碰到了钟航宇和刘思琦,她们俩一个在襄阳法院,一个在松滋事业单位,是很不错的女生。我在寒冷的十月遇到她们陪我说笑欢乐,是我难得的开心时刻,感觉一切都很舒服自然。刘最后送我一个乔巴娃娃挂件,我把它挂在了我的大黑书包上,不想摘下。
今年认识一个新朋友,李为公。当初我拍寻猫启事,他赞赏了我的剧本。我们一起在夏氏砂锅吃了一顿饭,一路上聊了小学和我同名的周天昊,聊起了我的初中遭遇,聊了牛顿和休谟。我邀请他去茶室喝茶,带了我自己的冻顶乌龙。他帮我算命,说我的发展空间特别大,可能到四十岁还在发展。我们在茶室聊了一下午,尿了一泡又一泡,从未觉得累,晚上去了翘脚牛肉,我们又聊起了神秘学和魔法,他说他还是一个初级魔法师,他相信这个世界有魔法。
在冬梅给我打的最后几通电话里,我已经快考试了,因为之前背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冬梅说我没有活在现实里,我也觉得,我好像是月球来的人,所以才处处碰壁,不得善终。
后来我耳机里的有声书从村上换成了王小波,继续沉浸在王二和陈清杨的伟大友谊当中,无法自拔。
再后来考完到现在,我考虑把《历史与阶级意识》当闲书看完,或者也看不完。准备年后找一份三千块的工作先干着。在被窝里刷着《求职高手》对着张雪峰傻high。门外老爸和爷爷为了房间的事情吵了起来,我跑出去劝架。我妈因为抽烟,老觉得嗓子有异物,我劝她每年去做一次癌症筛查,她不愿意去,怕真检查出什么心情不好。
这就是我的2022年,一个二战啃老族一事无成的22岁男青年的2022年。不是所有的青春都是光鲜亮丽,朝气蓬勃的,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