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一次公交车,能看见多少种人生?

路面上车流穿梭,发动机的声音持续轰鸣,尖锐的喇叭声不时刺激着人的耳膜。这些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车子从各自的起点出发,载着人儿,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公交站台上,拥挤的人们期盼地看看远方,又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嘴里还嚼着匆忙的早餐。

我的公交车迟迟不来。但我并不着急,因为今天我休息,可以脱离规律,停下来喘口气。我细细地去看周围,看路面,看车流,看头顶的树和天空,看房屋,看一张张人的脸……

一片落叶被车轮卷起,往前漂浮、翻转着,落下,又被下一辆车的气流捡起。浮浮沉沉,被推挤,被碾压,但始终没有破碎,渐渐远去。这和人的一生似乎有着某种相似。于是我从心底浮上来一个很奇妙的想法,我想看看坐这一次公交车,我能看见多少种不同的人生。

世界没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是孪生,相貌相似,但思想、性格、喜好、境遇……都不会完全相同,有时甚至会相反,因此所要走的人生路也绝不会相同,这也导致了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生。即使有相似,那也只是某些人为地标注出来,被人们重视的表面现象。如人们常说谁和谁一样功成名就,谁和谁一样天赋异禀,谁和谁一样家财万贯……用这些表现作为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人生是好还是坏。真实却是,那些看似相似的表面现象之下,仍然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奇妙和有趣之处,有一个人,便有一种人生,绝不重复,绝不能抄袭。

公交车还没到火车站,远远地就看到一大堆簇拥着想这边眺望的人头。他们是从外地来的工人,背着大包或是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裹挟着五颜六色的布袋、蛇皮袋、塑料袋、兜子,拥挤着涌上公交车,刚才稍微还有些空隙的车厢现在拥挤得转个身都困难。一个矮小的中年女人,嵌在人群中见,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那书包比她的背还要宽阔,像一只大蟾蜍盘踞在背上。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土褐色的行李箱,行李箱的高度比她的腿还长,她把行李箱紧紧拉着固定在自己的面前,尽量缩小自己所占的空间。那张脸黄褐色,一双蚕豆大小的眼睛透过人的缝隙,看着窗外。我离她很近,我感受到了她的疲惫。

公交车在城市的工业区停下,工人们一下全都走了,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厢空了出来,载着几个学生。到了学校,穿着校服的孩子们下了车。路边上,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嬉笑着,在小吃摊、文具店逗留,手里拿着各色零食,背上是大大的书包。一个小男孩埋着头,独自一人走在一边,脚步缓缓。他抬起脸来望时,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我所熟悉的呆滞、迟缓,很像上学时的我。那时我因为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似乎天生要愚蠢一点,所以老是被人家笑话,有一段时间连朋友也没有。我打心底里同情他,但我又觉得,这同情没有必要。他的人生,应该有另一种可能,他成绩优秀,学习刻苦,他只是在认真思考一道困难的数学题,由于太过投入,所以看起来有些呆滞。这样最好,是的,这样最好。要是那时候的我也这样,就更好了。

医院门口,一个男人用个木杆挑着一个塑料广告,上面印着几个红的的大字:“祛恶辟邪,好运平安”,地上似乎还摆着些什么东西,围了一圈人低头看着,那个长胡须的男人在中间喊道:“往南走,莫回头,莫回头,霉运全被丢后头……”人们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冷静而理智的,不会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在这里,在医院,我们都会,我们都祈求过神灵。

公交车即将启动,这时候一个女人跑到车前面,用右手朝司机比划着什么。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朝着司机点了几下,似乎是代表“1”,又把手空握着,朝着边展示了一个圈,最后她伸出三个指头,那手势有点像OK,但她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她显得很着急,比划的时候嘴巴大张着,随着手的动作张大又缩小,但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她是个哑巴。司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打开车窗,指她到这边来,她再比划一次。这回司机明白了,她是在问“103”路公交车在哪里,司机指着她的后边,那意思是让她一直往那边走。女人连连鞠躬又点头,朝那边走去了。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眼泪珠子竟然掉了下来。我是在怜悯她吗?我这个多愁善感的旁观者,那点无用的同情心是要找寻些存在感吗?她其实并不需要我的怜悯,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独立、踏实、努力、坚强地活着,她已经比我强大得多,我才是那个的弱者。

汽车路过一片工地。工地被铁皮围着,泥土的颜色钻出大门,染黄了黑色的柏油路。两个穿着汗衫的工人,提着黄色的安全帽下了车子,从那扇临时的大门走了进去,消失在围栏背后。泥土的颜色也染到了他们身上,这是我印象里父亲的颜色,他们也是父亲。透过车厢后面较高的车窗,越过蓝色的铁皮围栏,我看见里面一片未动工的荒地,一年蓬小小的花朵,开满了整片土地。像一块白色的琥珀,远远地闪耀在灰褐色的工地里。

公交车穿过了这座城市,从一头到另一头。工厂、学校、医院、工地、商城、菜市场、公园……全都走过。下车时,我的心沉重得又有些飘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难以释放。

人生像一条往前延伸的线,有时曲折,有平直,但只能向前,不能返回。在永恒的空间里,任一个点,都可能有新出发的线,也可能是某条线的终点。在无尽的时间上,每一天,每个时刻,都有线的开始,也有线的终止。线与线会相交,也会分离;会并行,也会相逆;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最后,都只能独自走到自己的终点。

坐在那辆车上,我的人生之线,与许多他人的线,相互靠近,靠近,在一个很近的距离,没有相交,再次远离。我在那短暂的接近里,看到了他们人生里的一个片段,甚至感受到了他们的情绪,有过共鸣。但那毕竟很短暂,短到来不及写进记忆。毕竟我们各自的线有着各自内部的逻辑,有着各自目的地。毕竟,我们终究只是彼此人生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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