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忽然又有很多她的记忆回来,我忽然意识到对于更年轻时候的她,比如她六十几岁之前,我是没有什么明显记忆的,可能她比较能干,比较忙,经常在干活或在外面吧,记忆里反而是外公的影子要亲近真切一点,尽管他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外婆经常独坐着,记忆中出现的画面,大多是她老年后独坐着的身影,在大舅家,二舅家,或在我家,常常夹着肩膀,低垂着头。一个眼睛瞎了二十来年的老太太,独坐时除了垂头坐着,还能做什么呢?这也是我想起来外婆,非常感慨的部分。还记得许多年前去蕲州探望她,在那时小舅家居住在煤厂厂门口的平房里,跟外婆聊过天,被她拉着手,细细摸过捏过许久之后,我有时会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一会儿,感受一个人活在黑暗中的感觉,说实话,常常坚持不了几分钟,因为发觉挺容易惶恐的,对于黑暗中的不可知,可能存在什么呢?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再就是那种茫然无物带来的惶恐,所以,一个盲眼人的世界是有多么不可想象。我挺同情外婆,这也是那些年去探望她,我总想着多陪她坐会的原因。
她应该也是知道的,也愿意跟我聊天,问这问那。她是喜欢聊天的,不管是谁来身边,她总是会拉着问这问那,事无巨细地问种种细节,有些人,她还会拉着对方的手,细细摸摸他的骨骼和胖瘦,亲近些的人,她还会摸摸对方的身体,看看对方身个高矮和胖瘦,熟的人,也会辨认对方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还记得大约十多年前,春节时她摸过我,会说我身个好,不胖不瘦也不矮,有时也会说起来是胖一点,还是瘦一点。记得大学快毕业时,我谈过的一个男朋友因为是安徽人,家离外婆所在的蕲州镇不很远,外婆听我说恋爱了,有些好奇,春节后她做七十寿诞时,直让我叫当时男朋友到家里做客,她想看看,其实她也看不着,但当时她拉着对方的手摸了半天,又摸人家身个,这些细节后来被当时男朋友描述起来,他的感受是有些心惊,因为很少被人这样细细摸过吧。所以,关于外婆的记忆,这些细节是印象里很深的一部分。
还想起来,大概是她作为盲眼人的一些生活习惯,她是个要强的人,所以即使眼睛看不见,也是希望大部分生活能够自理,不多麻烦家人,所以她日常用的一些东西,都会放在她睡的床上和床边桌上,有时,看着她窸窸窣窣从身后堆着衣服包裹或枕头下摸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好奇。而且,有时候,也对那种"你的生活完全活在别人眼皮底下"的视角觉得有趣,会感觉自己好像在偷窥她的生活,而她对于自己的生活细节和一举一动全可能曝光在别人的眼睛里,是否会感觉有异样感呢?我发现自己内心里,是对这些不同体验带来的不同感受好奇。
其实,外婆也是愿意聊天的,我不记得问过她类似的话题没有,但印象里,如果问起来什么,她也是愿意说的,当然大多时候,说的总是身边人的各种家常琐事。许多年,我也会因为这些琐事涉及的是非和人情长短,而对日常生活的人情事故有些抗拒感,但后来也多了很多理解,有时候也觉得难以理解,一个人的生命就被这样缠来绕去的细琐包裹着,会不会觉得腻烦呢?所以有时也真的会私下感慨,一个人就在这样的生活里坐上一二十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不过,我现在似乎能懂得一点了。
今天回来的记忆也是外婆孤单坐着的身影,尤其是冬天吧,她穿着几层的夹袄,多是酱色或灰紫色,低垂着头的样子。想起来,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儿女给她买衣服,她也是会问颜色,会摸面料款式,也会估摸实穿性,还有她许多年喜欢用的雪花膏,想起来她这些女性化的爱好。我是不是曾经还给她带过一点香水呢?并不太记得了。她也是喜欢吃些甜软的东西,我已经记得不很清楚,应该有时去看她,会特意买一点软的蛋糕之类,她偶尔来我在黄州的父母家住,我与家人出门逛街,总会惦记买点松软的糕点给她,所以她有时候会叹我对她好,其实我不过心思比人总要细一些。所以,2018年第一次去过印度,买了一些小礼物分赠给家人,一盒印着圣诞节气图案的西式蛋糕,是带给她的,记得那是最后一年看到她了,那时拉着她带着一枚金戒指的手拍过一张照片,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后来两年因为往返于印度和国内,以及生活状态的完全改观,这两年春节也并未回老家,所以也未再能见到外婆,后来听起来家人说她近况渐渐不好了,全身慢慢浮肿,或是精神分裂,有些意识不清楚,心里虽挂念,但也没有回去看看,今年五月份时,弟弟告诉我,说她那一阵意识清晰了些,能辨认出身边的人了,也会说起来我和弟弟的名字,当时是计划回家看看,结果也是未能如愿成行。直到一周前,弟弟突然来电话,说外婆走了,而那天我应该是有感应的,不仅下午静坐时,左侧身体木然了一两小时,疼痛不已,而且左手手指和掌心都痛了许久,傍晚时也是一直涌痰呕吐,一两小时。第二天早上五点来钟,有一刻忽然醒来,想起身把夜里没有关的台灯关上,但某一瞬间想到刚离世的外婆,心里忽然感受到害怕,就好像2013年奶奶去世后回到北京独住的夜晚和凌晨,那时,躺在床上未动的身体,内在有种意识就开始念起来Amma给的mantra安稳心神,然而某一刻,只是感觉左侧身体有能量活动起来,像云团般,内在更深处有个东西一下子醒来,外婆带着蕲州方言口音的声音,浮现了,轻而爽脆地说:"刘玲,我走了",似乎意识到我会害怕,她远远地浮在有些距离的云里,并未靠近,但是也好像传递给我一种意识,"走得蛮好的,干干净净的",我忽然就知道,一个人眼睛瞎了独坐二十来年,可能看上去并不好,但她内在一定消磨了些什么。那天早上之后,我就知道,一切挺好的,也在心里跟外婆道别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并不曾真切感受到她的声音和容貌,后来虽计划回湖北,但还是未能成行,也是感觉一切因缘安排如此,可能与外婆之间牵念不多。
今天傍晚,更多她的记忆回来,似乎也是一点更深的回顾和道别,也感受到她带着我,回到几年前断掉的生活里,因为我也想到那些年,每每见她独坐的身影,我对她的心疼和眼神的停驻,以及总愿意陪她多坐一会。忽然只是很想抱着她独坐的身影,多坐一会,为她,也为自己。
2021年10月31日 万圣节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