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风是个贼,最下等的贼,偷盗金银首饰勉强过活。
他没埋怨过师父教他的东西低贱,如果不是师父,他一早就饿死在死人堆里了。
褚风的师父虽然没有上流盗贼的手艺,却有自己一套规矩。
采准目标就只要那东西,旁的再贵重都不可拿。并且只盗财物,不贪艳色,杀人放火等行凶之事一律不做。倘若遇上凶险,只撤不打,挨打不还手,被抓之前尽量逃命,实在逃不过,叹一声命道不好便罢。
所以师父教褚风最严厉的便是逃跑必备,从山上到山下,一日百回,十几年如此,褚风练就了一身好轻功,江湖上能追得上他的人屈指可数。
褚风十七岁那年,师父死了,喝完最后一杯茶,支肘在月下睡去,等褚风第二天起床时,师父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师父就做过偷盗这么一件坏事,虽然做了一辈子,但他有底线,所以褚风觉得师父是个侠盗,所以他得了善终。
褚风忿忿不平:他们是没碰上过凶恶的盗贼。
把师父葬在山深处,褚风请石匠雕了块大气的墓碑,在祀子后刻上了他的名字。
褚风为了这一块碑几乎散尽家底,收拾好包裹,这座他称之为家、师父长眠的大山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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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祈棠是个寡妇。她娘家祝家原本是当地富商,靠米粮发家。她出嫁后,还未等到三朝回门,夫君柴翯却暴病而亡,而后不久祝家上下几十口人遭歹人血屠,无一生还。
祝祈棠背负着毒妇、克夫、克父母的骂名被赶出柴家,守着娘家的财产开了间茶馆。
祝祈棠是个会做生意的,有些迂酸腐儒斥她不守妇道,却半点不妨碍她的茶馆生意红火。
就算祝祈棠低调的很,那副艳丽模样也总是招人惦记。在茶馆里还好,总有人出手相助,再不济跑堂、洒扫的几个小厮也还是能护得一护。
只是这在家,小寡妇没个依仗,白日里看不出半点惧怕模样,夜里却得点着灯枕一尺马刀而眠,战战兢兢。
贯州城里没男人敢娶一个死了娘家又克死丈夫的寡妇,长相再好也只能求得春风一度。但凡是个惜命的,谁会想和这样的女人成日风花雪月?
祝祈棠认了命,不过只是双十年华,她自觉日子还长,还得好好活着,替自己的未来计较。
她想养个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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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州城物阜民丰,褚风觉得是个好下手的地方。
他风餐露宿了数天,择了一处好下手的人家。
那家只有一个女子,看发型是个小寡妇,长得水灵灵的,她有一柄白玉雕花簪,放鬼市里头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褚风心里还感叹,小小年纪就守寡了,还是这样好看的女郎,真是暴殄天物。
只不过小寡妇每日都点灯睡觉——他倒不是傻的,烛火烧了一晚却无人挑过芯子,肯定是防贼人。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个贼人。
选好了日子,褚风趁小寡妇到厨房烧水时溜进卧房,轻手轻脚地在梳妆台前寻着那一根白玉簪子。
他不是没见着别的首饰,甚至那寡妇藏在首饰盒下方夹层里的五锭金子都被他瞧见了,褚风一概不拿。
这是规矩。
他很惊讶小寡妇竟然没把簪子放在梳妆台,想着再到别处翻找。
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逼得他只好猫上房梁。
小寡妇架好屏风,褪去外衫,最让褚风难堪的是她关了门窗。
他不小心瞥见了小寡妇盈盈可握的细腰,氤氲水汽里一双玉臂莹嫩如膏。躺在房梁上闭着眼睛回想以前师父教他的诗,充耳不闻小寡妇撩起的水花声。
这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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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小寡妇沐浴完出去倒水的时候,褚风翻身而下,看着略大的卧房有点不知从何处下手。
就在他犹豫到床上翻动之时,小寡妇回房了。褚风咬了咬后槽牙,还是决定藏在房梁之上,待人睡熟后再寻。
他不知道的是,祝祈棠睡眠极轻,稍有些响动便会醒来。
于是昏黄烛灯下,蓦然四目相对,褚风的手不过将将探进软枕一指节,就被柔嫩温暖的手一把攥住。
祝祈棠紧紧抓着他的手,盯着他坐起身来,另一只手摸出短刃对着褚风,一言不发,脸上满是戒备。
褚风没法挣脱,他自觉不耻,对方又是女人,怯怯开口:「你要报官就随意吧,我只是个偷儿。」
祝祈棠冷笑:「贼?什么贼会摸到人床上来。」
褚风觉得没法跟她解释,偏过头看着地下,低声道:
「我有规矩的。」
祝祈棠手上没松劲,虽然她已经有些乏力,但还是正色质问褚风:「你偷了什么东西?」
褚风哭丧着脸:「我还没拿到就被你抓住了。」
小寡妇愣了愣,一脸怀疑:「我的首饰都在那台子上,你当真半点没拿?」
褚风摇了摇头,又听得她夹杂了怒气叱问:「什么都没拿就先来摸床上,你不是动歪心思是什么!」
祝祈棠有些失态,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若是其儿没死,瞧起来应当跟面前的偷儿年岁仿若。
「哎哟我真不是!」褚风被捏着手,他不是逃不掉,只是觉得这会儿要解释清楚,「我一早便来了,我只寻你那白玉簪子,旁的我有规矩不拿的!我若是采花贼,早在你沐浴的时候就遭殃了,何必等到现在上你的床!」
他急于为自己正身,余光瞥见小寡妇举着马刀的手微微颤抖,半晌没出声,他转过头来,始料不及地见到她泪盈于睫。
烛花猝不及防地爆开一颗星火,一串泪水祝祈棠面上淌下。
褚风慌了,攒起袖子就想为她拭泪,又觉得自己衣袍粗粝,伤了小寡妇水嫩的脸,手足无措:「你别哭啊……我没偷你东西的。」
祝祈棠放开他的手,泣涕涟涟。
本就被冠上荡妇的名号,如今却真是被人辱了身子,她心里恨极,除了流泪,不知如何是好。
褚风伸手出去轻轻拂去祝祈棠面上的泪,低声安慰:「是我不好。」他不晓得自己除了偷到她家以外有甚不好的,只是想着如此艳丽的女子应当是笑靥以衬才好.
祝祁棠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泪眼恼怒,嗔斥他道:「你是不好,窥人沐浴,污人名节,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采花贼,却做着如此下作的事!」
褚风忽觉美人泣泪、嗔视也是美景之一,心下了然,蹲坐在地上望着祝祈棠认真字字句句解释:「我没有看你。我在梁上,你栓了门窗我出不去,当时惊扰你才是污你名节。我躺在上头背诗。」
少年偷儿眼神真挚,不似作假。祝祈棠揩干眼泪,虽是信了他的,却还是有些羞赧:「你当时何必顾忌,只当出门便是,我本就是他人口耳相传的不守妇道的克夫……」她没能说下去,褚风用手指轻轻制止了她:「他人如何言说我不知晓,你又何必轻贱自己。」
祝祈棠迟滞地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眼角又滑落一串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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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祁棠和褚风整晚对坐夜话,第一缕朝阳钻进房来的时候,有些事情悄悄变了。
褚风成了小寡妇茶楼里的跑堂。
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师父,好像坏了规矩,仔细想来又好像没有。但还是觉得师父应当不会怪他。
祝祈棠觉得自己欢喜褚风,她没什么心思,就是想有个依靠。而褚风是个有规矩的人,她让褚风搬到家里的偏厢住着。
这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总有居心叵测的有心人开始散播风言风语。
祝祈棠坐在镜前,细细回想那些谣言。
她心里难受。
褚风一个男儿,被称作她的净眷,应当也是不舒服的罢。
那厢的褚风却没想过这事,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撇下师父教的偷儿手艺。
思量再三,褚风打算跟小寡妇说清楚。
开门,四目相对,竟是祝祈棠也来寻他。
褚风闹红了脸,抬起手挠挠后颈,支吾道:「我刚想找你来……」
祝祈棠眼角微红,制止了褚风的话语:「你走罢。」
他愣怔,不明了小寡妇的语意,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懂祝祈棠究竟在想什么。
祝祈棠觉得眼前雾蒙蒙的,鼻尖止不住地酸胀,险些要落下泪来。
褚风沉默,喉头滚动几番,只回一声:「好。」
他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觉得荒谬,似梦。
祝祈棠受不了这般折磨,她心向褚风,思及往后再见不得这般男儿,心痛之极呜咽出声。
褚风本转身回内室收拾东西,闻声回首,见小寡妇泣泪涟涟。
他觉得很可笑,他是个规矩的人,却总是喜欢看美人垂泪。
「你……」褚风低头,想伸手为她拭泪,却终是捻捻手指,没有动作,「我还要不要走?」
她恍惚觉得面前的男人有些残忍,心襟动摇,一双玉臂环上褚风的腰,仅仅投在他的怀抱哭泣。
褚风心下长叹一声,抬手抚着怀里小寡妇的发顶。
「我不愿……我本不愿……你本该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必被那些恶毒言语纠缠……你走……你走罢……你走了就不必忍受这些……」祝祈棠情难自已,啼哭着说.
褚风觉得胸襟湿漉黏着,冷冰冰的,与心情相错,却是了然。
「祝……祈棠。」他闭上房门,把小寡妇抱进屋内,放在木凳上,蹲下身仰视她道,「我从不在意外头的说法,我本就是偷儿,名声不好,再多加些难听名号也无妨。你若是心里难受,我们就离开贯州,去别的地方过日子。」
祝祁棠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语。
褚风有些心虚,有些尴尬,红着耳根认真道:「祈棠,我愿娶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就动心了,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也不晓得,他只是不愿再见小寡妇因为旁的琐事而垂泪。
或许这就是变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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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祁棠打包好了大半的家当,暗地里将茶楼和几处私产变卖,同褚风离开贯州城。
临走之前,祝祈棠随褚风在师父的碑前叩首。
她看着褚风一遍又一遍用手抚着墓碑,沉默无声。
褚风和祝祈棠到青县安了脚。
祝祈棠依旧是开了小茶馆,青县不同贯州城,民风淳朴,流言蜚语倒是没有再传。
而褚风还是祝老板娘的跑堂。
但是褚风没有那么快活。
他以为安顿下来就可以有个家,有了家就会快乐。
但他发现并没有。
不光是他自己,他也察觉到祝祈棠也不快乐。
思来想去,褚风还是想找回师父的手艺。
他向祝祈棠说了他的想法,却不料心里郁郁的祝祈棠同他吵了一架。
祝祈棠说他都这么安稳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下作的行当。
他气急,小寡妇第二回说他下作,可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被人说「下作」而红了眼眶。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做这样的决定。
祝祁棠觉得自己有病。
明明是和心上人在一起了,有了个家,安稳如斯还没有风言风语,却仍是不满足。
用那般不堪的措辞伤害他,她也不懂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褚风消失了。
祝祈棠用了三天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厢房里一切原样,甚至桌上的盖碗都没有收。
小茶馆里没了一个跑堂的,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祝祈棠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寡妇了。
她想,或许就这样忘了他罢。
褚风远远地离开了青县,他不愿也不敢去想小寡妇找不到他会是什么神情。
会哭吗?
他心里一酸,鼻尖又红了。
他其实是很喜欢看小寡妇哭的罢。
长翘的眼睫颤巍巍地悬着泪珠,面上两行清泪流淌,汇聚在下颌,又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地。
美人泣泪,犹如花瓣垂露。
他想,不若就这般将她最美的模样烙印在心,旁的就随他去罢。
后来,人们只道海棠茶楼的老板娘不知得了什么病,整日郁郁寡欢,最终吞金自戕,家当全赠了县里的小学堂。
而偷儿呢,一早便在窃物时被捉拿下狱,关在牢里风邪入体,染病而亡,尸首拿干草一卷便被抛在坟堆里。
没有人会记得这些轶事,只是怪道何处惊现一位轻功高手,谈论何处又多了一个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