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的时节了。
连蔓的高山蔷薇在萧瑟之地悄然绽开,山顶经年的积雪消融成冰凉的水,归回大地。这一切都在静默中发生着,一座活火山的静默。
她终究是来了,独自一人,不早不晚。来到这树海秘境。这里算得上是她的故乡,她踏过的是故乡裸露的山野,而这是故乡深山里的宽广海洋,是最深黑处隐晦的帷帐,她陌生的地方。今天她要踏进熟悉的未知之地,抚过这山中守护石浅浮雕的碑额,虔诚的祭这浓密森林之中的山神灵隐。
时光漫漫,也称得上短暂。
坐上了每隔一小时一趟的过境巴士,刚刚吃过想念的故乡拉面,南瓜酱香一如回忆中淳朴,自动缝补着心的漏洞,胃腹也平静舒适,巴士未曾颠簸,只把窗外的林木抽象成温暖而忧郁的绿,是风过,是米勒画里的颜色。
小的背包里,散放着旧了的笔记本,小巧的钱包,只剩一点墨水的钢笔,一捆细绳,没有相机。她下了车,漫不经心的把细小的钥匙随手滑落进满地落叶。
钥匙可以开启的那间小公寓,她选择永远背对。现在的一尘不染,终究会蛛网丛生,美好的味道散尽,水波不动,鲜花枯萎。公寓在洁净和美好味道里定格成永恒,只对于永不回头的人。
眼前已经看到了进入树林深处的黑火岩小道,一直走下去,走到小道被树叶覆盖住,走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那就是目的地了。她低下身去,认真的重新系过原本也没有变松的鞋带,仿佛完成仪式,拍了拍膝盖,深呼了一口气,迈进去。
只是走着,不望向周围,看不清脚边的青苔,对太阳偶尔透过密林缝隙投下的光线,也漠不关心。一味走着,走,也是她今日的仪式。两条腿交替前行,人生从没像今天一样,这样累,却有持续的力气支撑着走得下去。
因为汗水,背包的背带磨得肩膀有些痛感,她调整了一下背包的方向。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脚步没有停下,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在她眼前微微晃动,身边是仿佛不断撞来又倏的晃过的林木,她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头晕目眩。
这是走到哪里了呢?周围的景象都一样,方向不是徒然失去的,这是一个从未有过方向的地方。脚下的落叶越来越厚了,走上去软绵绵的不稳当。而因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眩晕之余,总觉得后面也有人在亦步亦趋的跟着。心紧张的抖起来,汗毛倒立。以往更惧怕的,事到如今已经释怀,为何还是会因为这假想的恐惧而脊背发硬呢?好不容易在劝说着自己,心还是微微紧着。微小的恐惧,是基因里留下的不安全感,无法逃避。而面对大恐惧的彻悟,怕只能用谎言,像如今一样迷惑自己。
不知道她有多少岁。皮肤还鲜嫩,四肢流畅,头发眼睛都晶莹黑亮。眉尾的痣带着伤感,凸显了惯有的思索,眼神里却总是一派坚定的空洞,偶尔又显出执拗的狂热,悲寂而迷乱。
此时,想到的是12岁夏天无法入睡的那些夜里,在无边寂静之中感知到莫名的巨大悲伤,那是第一次起念自戕。在漫长的生活里,她越觉无需留恋,即使亲情.。无需挽回,包括信仰。最无力拯救的,是自己暗淡的灵魂。当时的念头发酵成最粘稠的渴望,人生起念转瞬即忘,而它总是时时被提起,时时被默记,已然成为胸中块垒。那个触因,她至今未能发现。听闻岁月漫长如逝水之壮观且缓,惟愿早早退潮,如惊鸿之乍现瞠目,刹那之芳华遍染。生,是别人的意义,而无声,是她最后的抵达。
眼前不作他想,只愿见到长泾河从树海中流过,在行走的前方,愿这只是想象。天已淋墨,不缀前行,仍未见滴水片声。那奔腾湍流于童年屋前的河流,已作岁月之逝水,最后的最后归入这隐秘之境成为寂湖。不是传说,却也是遍寻不得,一声轻叹,灵魄的他处喜悦溢满。
在黑暗中前进,闭了双眼,在原始林海中穿行,靠感知的力量,坦途如风。再继续,便是黎明,此刻,是最深的寂静喧闹,最重的悲伤欢喜,最稠的渴望惧怕,无论如何不能捱到明天。
这是最后的仪式,在粗大的树干下坐定,背包里取出细绳。结绳法已是练习多次,手上动作缓慢娴熟,这里望不见高山蔷薇的白色瓣羽,然而这是最美的树海,山神就在这里,在广袤柔软的黑暗里,在这永无人的秘境里。
用一块洁白之布蒙住头脸,束紧。荡入细绳的索套之内,轻轻。
此生,再不见他人,再不见自己。
愿落入寂湖,永不上岸。
愿落入寂湖,永不上岸。
愿落入寂湖,永不上岸。
秘境之雨落下良久,才透过密叶端头的流淌垂作水滴。笔记本的页面张开着:我不知自己为何自杀,而我知人类为何自杀···在死之前,她用这样的仪式诱骗自己,然而至死,她依然没有寻得答案,无法抵达无声,谎言反而是更加大声。生或者没有死永恒,自杀也算是一种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