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回中,我们已经对斯多葛学派的宇宙模型进行了大致的描述,并且在此基础上解释了为何在斯多葛主义的理论框架中,我们可以让宿命论的思想与自由意志的存在彼此不发生冲突。
很显然,斯多葛学派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诀窍,就是重新定义自由。即不认为自由乃是对于必然性的摆脱,而只是将自由认定为是主体对于外力的逃避。而且这种逃避本身依然是处在宇宙规律的管控之下。
对于我们人类而言,对于自身闲适的、宁静的心理学状态构成最大扰动的那种心理状态,实际上就是疼痛了。无论这里所说的疼痛是感官意义上的,还是心理意义上的,而疼痛又往往来自于外力,并由此对自由构成了威胁。所以斯多葛学派所鼓吹的哲学修炼的核心任务,就是要他的信众学会忍受疼痛、忍受痛苦。
以淡然的态度,接纳必然的痛苦
这里要注意的是,忍受痛苦既不是像伊壁鸠鲁主义者那样去逃避痛苦,也不是像古典犬儒主义者所主张的那样去主动地追求痛苦。因为逃避痛苦也好,追求痛苦也罢,这二者都预设了痛苦事件竟然是可以被逃避的,或者是可以被追求的。
但在斯多葛学派看来,导致疼痛这个事件的发生是具有必然性的,你既没有办法去消极地躲避它,也没有办法去积极地追求它。该来的总会来,不会来的你盼它来也没用。否则,斯多葛学派宿命论的宇宙论模型就无法成立。显然,既要维护宿命论的宇宙论模型,同时又要最大程度保持心灵的安宁,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痛苦,以淡然的态度来看待痛苦,由此减少痛苦带给我们的心灵冲击。
怎么做到接受痛苦呢?一个很重要的办法就是预见到痛苦必然会到来的这样一个命运。以出身于奴隶的斯多葛学派的学者爱比克泰德为例,爱比克泰德在做奴隶的时候曾被主人虐待,腿部遭到重击,他一边被打,就一边对主人说:“主人,不要打了,再打我的腿就要断了。”主人还是拼命地打,结果他的腿真的断了。然后他就说:“主人,正如我刚才所预料的,我的腿真断了,我已经告诉你了。”
很显然,爱比克泰德已经预见到了他断腿的命运。这种预见能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冲击。这就好比说,那些早就料到自己的船只会被敌人的炮弹击中的船员,会预先做出一些防止冲撞的保护性动作来减少身体受伤的概率一样。
由此,我们就可以引申出一个斯多葛主义的心灵宁静大法。也就是说能够让你的心灵被干扰的,不是你对于外部事件的种种感觉印象,而是你对于这些外部事件印象的判断。换言之,如果你能够预见到这些事件,并将这些事件视为必然发生的,此类事件所带来的感觉印象所包含的那种不舒适感就会被减少到最低限度。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你的自由也被增大到了最大的限度。
斯多葛学派与皮浪主义的异同
上述这样一个提法已经区分了印象与判断,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认识论的区分。什么是印象?印象就是纯感觉。当你看到有一条类似于狗的动物,在你面前狂吠的时候,你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汪汪汪,这就是你的印象。
什么叫判断?你就得进一步了解这到底是真狗,还是被精心伪装出来的机器狗?很显然,判断能够改变你的预期。如果你的确判断出这是一条机器狗,那么你就不会给它喂水喝,因为这会导致机器狗短路。
同样的道理,对于已经接受的痛苦印象,你的判断也会导致印象本身的意义被彻底的改观。譬如爱比克泰德被殴打的时候,其腿部所遭受的痛苦感觉就是印象。但是如果他预见到他命中肯定是有这一劫难的,而且这一劫难或许会在未来某个时候给他带来福报,即被解放为自由人,并且成为哲学家。那么做出这样一个预言的爱比克泰德就会以更加积极的情绪来面对这种肉体的痛。
在这方面斯多葛学派的态度与皮浪主义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我们下面就通过一个案例来说明这一点。
假设小葛代表斯多葛学派,小浪代表皮浪学派,他们都是公司的职员,天天加班996。在某年某月某日,两个人都各自捧着一堆重要的文件,在公司二楼的走廊里迎面走来。本来两个人是不会相撞的,但是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冒失鬼,在走廊里发疯地乱跑,将两人连续撞倒。结果小葛和小浪手里的文件都被弄得满天飞,不少都飘到了一楼。
面对这种糟糕的现场,小葛与小浪或许都不会太惊慌。小浪我们就说过是皮浪主义者,他不惊慌的理由是什么呢?没事,我只是看到这些文件满天飞而已。但是对于这些麻烦所导致的后果究竟是什么?我能够下本质判断吗?恐怕不能。未来是咋样的,我们要把它悬置起来。既然我对未来毫无所知,我为何要紧张?
小葛,也就是斯多葛学派的信徒,他也不紧张,但是他不紧张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他的想法是:撞击我的那个人是突然从我后面撞击我的,我的脑后长眼睛了吗?显然没有,所以我被他撞倒那是必然。而被撞击后文件满天飞,这也是必然的,毕竟文件是纸头做的,文件很轻。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了,对此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但是我能够做的就是一边迅速捡起还在二楼的文件,并对一楼的同事喊一嗓子,让他们帮忙整理落到那里的文件。我现在紧张能解决任何问题吗?答案是不能。
那么老板会不会因此开除我呢?好,无论我预见到他会不会开除我,我都不用紧张。如果我预见到老板不会开除我,显然我就不用紧张了,这一点是不用解释的。如果我预见到他会开除我,我依然不用紧张,因为如果老板会因这么小的事情开除我的话,那么我就能够进一步地预见到,他也会因为别的小事开除我。那么谁在公司里面做事,不会有点小错呢?好,这就是说,他开除我这件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那么我们为何要对这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呢?既然我不能选择是否能够让他开除我,至少我能够选择是否紧张。不紧张,由此让心灵保持宁静,难道不好吗?
由此看来,小葛的态度要比小浪积极一点。因为至少在出事以后,他能够积极地面对问题,去尽量地减少损失,他也愿意积极地对事件中所发生的事情的前因后果进行推理,积极地来动脑子。
但是对于整个社会的宏观运作机制,他却表现出了一种无力感,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能力可以去改变这个世界。毋宁说斯多葛主义者的心理机制是防御性的,他们试图将心灵做成一座城堡,将理性对于必然性的把握做成城墙,以减少外部事件对于城堡内部事件的影响。
这个态度甚至与儒家的态度也不一样。孟子有时候也是鼓励大家积极地面对痛苦的,但是背后的逻辑不一样。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换言之,孟子虽然也主张我们要拥抱痛苦,笑对苦难,但这样做的目的,恰恰是为了成就大的功业,去改变世界。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斯多葛主义的人生态度,显然要比儒家更富虚无主义色彩。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勇敢并不是斯多葛主义者所积极鼓吹的一种德性名目,尽管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都认为我们必须具有勇敢的品性。这道理是什么呢?勇敢的本质,就是在我们面对失败的风险的时候,敢于给出特定的行动和行为,以彰显正义。这也就是说,勇敢的前提,就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投入是否会有回报,但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依然投入了我们的力量。
但在斯多葛主义的模型中,既然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宿命的,我们的投入是否有回报,这一点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为何还是要为了命中注定的事情而进行积极地投入呢?会不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由此导致心理的失衡呢?这就是斯多葛主义要问的问题。
不过从哲学角度上来看,即使我们承认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这似乎也推不出勇敢是一种不必要的德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论证如下:
首先我们得肯定个体的有限的认知能力是不足以把握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请注意,斯多葛主义应当也是支持人类个体的认知能力的有限性的,否则假若大家都可以自动预见到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就会自动地成为斯多葛主义者。在这种情况下,为何斯多葛主义者还要去宣传这种学说的优势呢?而且即使你接受了斯多葛主义,你也不能够自动地预见到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否则的话,为何斯多葛主义认为他们所鼓吹的斯多葛式的修行之路,非常漫长呢?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说个体的认知有限,与说世界中的万事万物是被决定的,这两者也不是彼此矛盾的。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说个体的认知有缺陷这一点,本身就是宿命论所描述的世界的一个重要的方面。好吧,既然我们对于未来的这个认知是有缺陷的,那么请问,我是如何知道我们要付出努力的某件事情,是否一定会成功,或者一定会失败呢?我是不知道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可以问出这个问题了,我为何不能放手一搏 ,去看看命运最后是不是站在我这一边呢?另外我怎么知道我的勇敢情绪的涌现本身,难道就不正是某个更伟大的宇宙计划的一部分呢?就好比《半泽直树》里面的主人公,半泽直树的勇敢行为,不就是中野董事长的反腐计划的一部分么。如果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某个伟大的世界计划的一部分,难道我不应当心潮澎湃,产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那种激情吗?
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斯多葛主义并没有给出一个合适的论证,来排除勇敢的品性与宿命论的宇宙观彼此融合的可能性。但如果他们无法做出这种排除的话,那么勇敢就会成为一种破坏宁静的心灵状态的搅局者。
为什么呢?因为勇敢就是一种从内向外的冲动性力量,而宁静则是一种从外向内的紧缩性力量,二者气场不同,是不能并存于一心的。
佛系的斯多葛主义在现实社会的显现
与之相比,柏拉图主义的观点则要写得圆融一点。柏拉图认为战士要有武德,统治者应当审慎,这样让不同的主导性的品德,去占据城邦中不同阶层的人的灵魂,让他们彼此配合,天下就能大治了。
很显然,他并不主张让所有的城邦公民的德性特征都是一样的。像斯多葛主义所主张的那样,从奴隶到皇上全部心静如水,这可是柏拉图所不能赞同的。既然没有任何哲学上的强烈的和足够充分的理由,能够保证斯多葛主义的佛系心态,是唯一一种可能被宿命论所接受的心理状态。那么为何斯多葛学派还是那么的佛系呢?
我觉得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社会心理学性质的。当斯多葛学派被接受为罗马的官方哲学的时候,罗马帝国已经进入了中晚期。以自耕农为主体的罗马军团,已经被大量的包工头化了。换言之,大量的蛮族战士仅仅是为了钱而成为了帝国军人,因此,公民自身的武德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很多罗马的平民就知道混日子,没事就到罗马城里面去看看角斗士表演,蹭吃蹭喝,去卡拉卡拉,大浴场搓背等等,战争的风险是留给外籍兵团的。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我们中国清朝的八旗子弟的情况。努尔哈赤、皇太极的时候,八旗子弟可是东亚最强的精兵,但是等到鸦片战争的时候,这些人就全部成了只会玩鸟、抽鸦片的废柴。这也就是说承平日久,整个社会的向上的朝气就会被消磨掉了。
类似的分析也适用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界的整体气氛,应该说是柏拉图主义占据主导的。很多人都认可很多抽象的理念,愿意为这些理念而斗争。我记得那时我小时候,我经常从广播里面听到的词,就是改革的勇士、时代的弄潮儿。换言之,柏拉图所重视的勇敢这个德性的品类,在当时是具有很高的地位。
那么勇敢的行为所要克服的对象,自然就是各种各样的反对改革的保守力量,而且与他们的斗争显然是有风险的。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八十年代的知识界的精神氛围,依然是历史决定论的,而不是偶然论的。因为大家都一边倒地认为,改革派将来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并且认为自己会成为这场胜利的分红者。
但中国加入WTO以后,情况有了变化了。当然了,经济发展是非常的快,但是阶层固化的问题也变得日益严重了,拼搏不如拼爹的声音不绝于耳。对于个体而言,社会的运作就日益成为了一台我们无法加以干预的庞大机器,尽管我们并非对于这台机器的内部运作逻辑毫无所知。
这种情况就非常容易催生一种中国版本的斯多葛主义,这也就是说我既然无法干预不公,但是我足够理智,至少我可以做到预见到不公。而既然我能够预见到不公,我就能够对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不公,表示出一种接受的态度,并由此减少痛苦。
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是说斯多葛主义的思想是阶层固化时代的唯一的思想得益者。皮浪主义者、新犬儒主义者与伊壁鸠鲁主义者,也各自获得了他们应得的生态位。换言之,个体的经济与社会地位、知识储备不同,就会采取不同的虚无主义立场,来保护自己的心理。
举个例子来说,有能力获得更多社会资源,而德性又全面堕落的人,就会成为新犬儒主义者。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群不问是非,拿钱办事的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那些已经获得了不少社会资源,然而德性却尚可的人,十有八九会变成伊壁鸠鲁主义者。换言之,他们的确很懂享受人生,但是他们也通过社会契约论来规范人与人之间的行为,也就是说他们基本上做到了乐而不淫(这里的淫就是指过分的意思)。
至于那些没有希望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同时又对体制运作的内部逻辑不太了解的人,则会采取皮浪主义的态度。反正真相对他们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他们就干脆完全悬置真相,成为了浮萍人。
那么哪些人会成为斯多葛主义者呢?是那些具有比较高的知识储备与社会经验,能够理解社会的运作,但又无力干涉其运作的人。公司与机关的中层领导、高校教师(当然不是指那些手握大权的高校教师了,不是学阀级别的)这样的人很可能会成为斯多葛主义的票仓。与上面所说的种种虚无主义思潮相比,真正的柏拉图主义者在今天可谓是寥若晨星。
现在我们已经对斯多葛主义的灵魂学说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了,在下一回节目中我们要讨论一个具体的话题——斯多葛主义者是怎么谈论对于愤怒的节制的。我们都知道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碰到一些让我们愤怒的事情,怎么样能够制止愤怒,使得心态保持平和?在这个问题上,斯多葛主义者赛涅卡可是有一整套诀窍的,我们下回见。
今日得到
1、以淡然的态度,接纳必然的痛苦——斯多葛主义的心灵宁静大法,就是说能够让你的心灵被干扰的,不是你对于外部事件的感觉印象,而是你对这些外部事件印象的判断。换言之,如果能预见到这些事件,并将它们视为必然发生的,此类事件带来的不舒适感就会被减少到最低限度,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你的自由被增大到了最大的限度。
2、印象与判断,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认识论的区分。印象就是纯感觉(也就是常说的事实)判断,就得你进一步了解这到底是真狗还是被伪装出来的机器狗?很显然,判断能够改变你的预期,预期又能决定你的下一步言行。
课后思考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因为我自己身上,其实还是或多或少践行有斯多葛学派的佛系人生的。在经商的过程中,以这么多的社会经验中,看到了很多不公,你提前对这些不公有了判断,但自己根本无力去改变它们。这样的事情,我不会让母亲那辈的人那样,在背后各种抱怨(用语言讨伐),反而会阻止母亲在家说这些事情(很多都是听邻居讲的),告诉她存在即合理,这样的体制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不值得抱怨,你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了,让子弹飞它们的去吧,反之你抱怨多了,反而是自己增加了厌气,令自己负能量加身,久而久之自己会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社会、组织、包括人,都有他们的运行规律和发展规律,只有当自己了解了这些之后,人才会坦然与从容——这应该来说,是我的心灵宁静大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