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妄
1.
设想一下,一个卡式炉,一台电脑,一支手机,这三样东西能干什么?以钟薛离大学四年的素养,或可象征性地概括为生活、工作、社交。然其同学兼男友的李中克咂舌略略,赶在她的耐心耗尽之前,如实叙述了犯罪手法:事后警方在凶手生前所住的出租屋里发现这三样东西,经研判,证实了凶手利用卡式炉作为彩色气球的燃烧器,致使被害人升上高空后坠亡;同时电脑里存储的黑客代码,记录了多次入侵活动,及受害者的相片;不仅如此,凶手将受害者遗失的手机据为己有,并以此延伸犯罪触手……
昨晚不晓得看了谁的朋友圈,李中克一下子就被安利了,早上给薛离留了信息便想先去踩个点,没承想在电话里薛离居然同意将约会地点定在这家咖啡厅。是前面那个话题的功劳吧,他嫉妒的想。
他的故弄玄虚恰到好处,短暂离座后带回来两碗雪糕,“给,我的大小姐。”叫冰凉一激的钟薛离努起嘴看着李中克,李中克心头毛毛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嘛?”薛离推了推中克的手,“你又乱花钱了!马上要毕业了,你的工作有着落了么?”“薛离、咱能不谈这事么,有时间咱应该多谈谈恋爱。”李中克紧着手打开雪糕然后递到她面前。“谁要和你谈。”钟薛离忽然燥得慌,接过来勺一口吃了。“说实话我不担心工作的事,”见薛离抬起头,李中克笑侃道:“大不了我就进钟薛高……”
“说哩,怎么不说了?”
“还是得钟薛离大小姐您来发话。”
“哟,不愧是李中克呢!”
“嗯?什么意思?”
“理智中立客观,谓之理中客。”
此时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或许这不在热恋男女的歌单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没了话题。但其实钟薛离是有话要说的,她想、也不想中克一直管她叫大小姐抑或是公主之类的。如果这只是中克表达对自己的珍视和尊重,那也无妨,薛离是欢喜的,真难为情的是她心里多少儿有些自卑,家庭条件不好的她,是万不愿意挂上这些阶级词儿的,是哩,哪怕是名词也是有阶级的。钟薛离不怕被室友笑话,上大学以前,她认定恋爱就是一个人的拮据两个人的奢侈,凭什么诱惑和好处,她也不肯把生活费去换那些虽然好看且称身的新潮衣裳,更不能要那些瓶瓶罐罐、占地方又不实用的化妆品。旁人有的自己无的,不流露出艳羡的样子,物主总是要出来刷存在,说些“吃不着葡萄”之类的很生嫌隙的话来,等回过味也许是四年之后罢,她们埋怨被肤浅所哄骗,或也正是这种特质叫幼稚的男生们着迷。
然而,钟薛离是她们宿舍第一个找到男友的。钟薛离囫囵吞下一整颗青梅,任凭他走进自己的心里,并且分量愈来愈大,足以使她患得患失,不自觉把他说的话,都去仔细赏析,毕竟心上人不比那些什么劳什子。女孩终归是感性的,因想到这般不洒脱的自己,竟自顾自的置气起来,眼睁睁看着雪糕软化。
隐约猜到了薛离的心情,感觉缄默也并不比课堂上关闭同桌的话匣子容易多少,回想自己也曾多次克制给薛离送礼的冲动,以及因琢磨送礼的措辞而失眠的许多个夜晚,李中克在心里只道顺其自然。正是临近毕业,才别有用心的调侃,李中克不过是想让薛离主动把话说开,顾虑着她敏感的心。说来也巧,李中克是李队的儿子,钟薛离是钟叔的女儿,冥冥中自有阶级。社会大学上不有句世俗话么?“体制内尚且分等级哩,白领至多只能和个体户通婚。”不管是真是假、愿不愿意,只有提前把那些隐患,如挑破口腔溃疡一般,在名为青春的免疫力面前,疼痛后便会好的,直至变成更健康、更亲密无间的肌肤。
已至曲末。中克和薛离仿佛熬过了一场异地恋,都抬起头来争着要说话,对了嘴又都不说了。他两并不排斥这种恍惚,说到底这不过是因为大脑暂时性的供血不足,乃至心跳加快,泵送过多的荷尔蒙,欺瞒自己的耳朵和脸颊,体恤异性的呼吸与心跳,官能在这一刻异常灵敏,却也仅限于半米之内。——那辆超载的货车在斜坡的上方溜了车,随着度数的递减,不偏不倚向这家咖啡店撞了过来,裹挟来的巨大的惯性只一瞬间便破坏了祥和宁静的一切,店里的人甚至来不及尖叫,当烟尘弥漫,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格外的刺耳。
万幸的是货车并没有爆炸,幸存者顾不得伤痛,连滚带爬跑出废墟,那个眼神像并线电火一样的男人扫过一个个人,径自向这片狼藉的现场踱去,男人三十出头,戴半框眼镜,头发茂密身材也没有发福,只有绷着的脸和锡渣胡一样的铁青。忽然传来谁的哀嚎:“凭什么?凭什么……”男人径直地走近那辆货车。车轮附近李中克抱着尸体痛哭:“薛离,凭什么是你?我们同坐一张桌子,凭什么是你?”那具尸体身形扭曲,脑袋像缺了一角的泡芙,“快,快叫救护车!快啊!”李中克朝男人喊,男人默不作声,顺着他的视线,李中克觉察到手里的湿漉漉的触感,在他激动的怀抱中,渐红的浆水好似软化的草莓雪糕。李中克不住地颤动,他既害怕又愤怒,凭什么同和薛离一桌的自己就只是轻伤,她却——“我的、薛离!”上帝凭什么因为她是一个青春洋溢的美少女就轻易的带走她?是李中克误会了,西方的神,性取向甚至性别,都是模糊的。上帝就是颗瘤子,史铁生也化不开它。
听到李中克歇斯底里的呼喊,钟薛离从废墟里冒出头来,男人看见钟薛离,神色变了变,只有李中克是呆着的。
“薛离?”李中克喃喃痴呓,低头看看又瞪眼打量钟薛离,倏地受惊似地撇开怀中的女人,意识到有些粗鲁,偷偷觑了那男人一眼道:“请节哀顺变。”李中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这样说。顾不得所以,李中克起身跑到了钟薛离的身边,去扶她时薛离疼得大叫:“啊,不要,好痛。中克,我的脚好痛……”李中克咽了咽口水,用手轻轻去探钟薛离的右脚,他的心一紧一放,薛离确实受伤了,但是骨折没有性命之虞,不幸中的万幸。
“薛离,没事的,我抱你到别的地方。救护车马上就会来的。”他柔声的说。
“我以后会不会变成瘸子?”她眼儿含泪的道。
“不会的。”李中克用公主抱缓缓抱着钟薛离。
“你骗我。”薛离把手系在中克脖颈,昂着头道。
“薛离,骨折没有那么可怕。我不骗你。”
“真的么?我不信。”
“那你听过一句老话没有?叫打不折的狗腿子。”
“我是狗,你也是。”说完钟薛离轻轻在李中克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在这种情况下,李中克已经没有心思再在意那男人了,他也是在后来才知道这男人名字,同时知道他是那个死者的未婚夫,一切都源于室友向小康给他看的那份保单。
2.
五一小长假还剩一天。钟薛离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打了石膏的右脚。这两日她都闷闷不乐,问她她又说“没什么啦”接着便转移话题说“嗯嗯,好甜,真好吃……”临了还来一个蜜桃一样的笑容,心不在焉的李中克被小刀剌了手,听到他“啧”了一声,钟薛离回过头见男友摁着手指,切声问道:“中克,你怎么了?”
“我没事。给你换个苹果吧。”李中克赶忙放下刀和苹果,怕把她也伤着了。“我不吃。中克,让我看看你的手。”说着抓过他的手,钟薛离看见中克的食指有血渗了出来。“没事,医生说过,偶尔流血对身体有好处。”李中克挠着头道。
“什么医生呀——男的……”李中克不明所以的看她,嘟嘟囔囔的钟薛离也不言语了,转身便去按床头的传呼铃,李中克抢着说:“不必了啦。”钟薛离努嘴说:“交了钱的呢。”听了她的话李中克心里隐约有些线索,如果把这点小伤也算进去的话,那么自己参与一部分医药费用应当是理所当然的,“薛离,我总感觉你有点闷闷不乐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中克攥着女友的手说。
钟薛离抬起头,还没开口就见帘子后面冒出来一个头,顺着视线李中克认出了向小康的脸,“小康,你怎么来了。”向小康低着头腼腆地微笑,像大部分内向的人一样,来之前已经提前酝酿的开场白,在嘴里嚼着嚼着忽然发酵了,他只吐出两个耐人寻味的字,“没有。”薛离挣了挣,中克依然不放手,“他是我的室友,叫向小康。”向小康踱进来,他的衣服涤得发白,身后的背包显得突兀。李中克笑道:“这是我女朋友,钟薛离,你知道的。”“知道什么啦!”薛离暗自腹诽,只向他道了好。向小康却是一副比女生还窘的样子。中克遂道:“小康,你怎么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因为……你的手怎么了?”向小康的话题转移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薛离好容易挣开中克的手,中克舒眉说道:“刚刚不小心被刀剌到了,破了点皮。”亏他看的见,李中克腹诽向小康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格外敏锐,却一样的抓不住重点。他是想让向小康夸一夸薛离的,夸薛离漂亮,那他这个男友就倍感有面。薛离不好看么?中克瞥了瞥薛离的脸。但凡眼睛没有问题,都会由衷的说薛离是很漂亮的人儿。见着这么漂亮的女生,关注点居然是自己的手。李中克一时语塞。见向小康从兜里拿出来一个止血贴,煞有其事地给李中克贴上,薛离正觉得诡异,男友回头道:“我和小康先出去一下。”向小康谦卑地向钟薛离点点头。薛离目送两人先后钻出帘子。
来到病房外,李中克问道:“小康,你是想说工作的事是吧,”向小康缓缓点了头。“再过阵子吧,薛离她——”向小康突然脱了背包放上长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信封递到李中克面前。“这是什么?”李中克接过来抻开一看,信封里装的都是百元大钞,数量有好几十张。
“这五千块钱,你拿着。”向小康郑重道。“小康,这钱哪来的?我不能要。”李中克知道向小康的家庭条件。
“给你你就拿着。”向小康忽然有点急躁。“我不能要。”李中克不再问所以,但是态度很坚决。
“这么和你说吧。在咖啡厅受伤的人都有。其实今天我是替公司送钱来的,给这家医院里的伤患。这五千块钱,你别嫌少,这只是部分补偿,等后续的程序走完,我保证你们能得到应得赔偿。”向小康把信封用力推回去。“不是,小康……”李中克还想说什么,向小康转身快步走了。
钟薛离回过神,知道男友又回来了,听他淡声说道:“薛离,你愿不愿意起床走走?”钟薛离眨巴着眼,李中克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了一辆轮椅。钟薛离轻声应了,在男友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虽不比校内,这样亲昵也教她脸儿冒热气,刚出病房便连连说要去下边的康复区歇歇气。那儿人少。李中克自将向小康的来意都告诉了薛离,钟薛离脸上潮红渐褪并不言语。
“薛离,你在想什么呢?”他问。
“你猜……”她的声音虽软软的,李中克却回想起女友执拗的一面,“遭遇这场无妄之灾,我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你很在乎我;悲的是你并不了解我。”“我不太能明白……”李中克咽了咽口水。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钟薛离瞅着手里的信封,没由来的道。
“嗯?哦——我是有打算和向小康一起进保险公司。不过还没有最终决定。我本来就不喜欢销售。”推销某种东西,李中克有莫名的抵制情绪:感觉像强迫谁接受某种东西一样。对他而言,他更愿意兜售法律知识,而不是某种物品某项服务。“是么?”钟薛离的眼波流转着,“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当然后续的赔偿肯定会有。解决一下燃眉之急这不是挺好的么?”
“我不需要你打着这种名义来可怜我。”
“怎么会?”李中克连忙坐到女友身边说:“薛离,你是不是以为这是我给你的?甚至还请室友来演戏?”钟薛离执拗地说:“难道不是么?甚至我以为,你以后会视情况,会持续地温水煮青蛙一般,把我怀柔成你的金钱的奴隶是不是?”李中克摇着头道:“薛离,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你不会真的这么想我吧?你不能这样。”看男友的眼神,无辜中带着真诚,炙热里怀藏冷静,钟薛离也觉得自己过于苛责了,她低下头歉然道:“抱歉,中克。我相信你。我只是……”李中克并不怪她,因为他知道薛离比起担心自己的未来,更担心着的家庭。前些日子李中克撞见了来医院缴费的钟薛离的父亲。——他就像新世纪的农民一样,李中克知道自己的形容未必准确,但这是他当时的想法。“薛离,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担忧。”说完,李中克还祭出了摸头杀。钟薛离破涕为笑,她说:“你知道我大学四年悟出了什么道理么?经济独立对于女性而言更加的重要。”可恶的文学系呵,李中克愤愤地想,又看见薛离红着耳根对他说,“我害怕不能和你平等的相爱。”
3.
“你不喜欢保险的工作是吗?”向小康的语调像小学生的朗读。打电话前李中克已经想好了说辞,并且认为这理由正当无比,就算是被放了鸽子的向小康应该也能理解。昨天薛离对中克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原本她已经拿到了一家新兴自媒体公司的Offer,却因为骨折伤病,至今无法前去报到,一时瞅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无妄被卷入事故还折了腿,已经为自己的家庭造成了负担,再这么下去,又得丢了工作,这姑娘的闷气多是自责。说起来,她一开始也不想去咖啡厅的,心疼钱自然是一方面。男友却说“学校里很是拘束嘛,到咖啡厅去约会(这样我先去踩点),试试点上一杯饮料,能不能腻上一整天哩”。“谁要和你腻。”薛离当时就想这么使他安分的,可她也有话想和中克说,说她拿到Offer的事。甚至薛离还想到了毕业后步入社会,待到工作稳定,在进一步和中克交往之前,带他去见见自己的父母,将自己原原本本的所有都和他分享。那辆失控的货车就像一根刺进心头的刺,好在过去的这些天,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毕竟她还是相对幸运的,她隐约记得那辆货车好像夺走了一个女人的生命。如果是自己?钟薛离不堪设想。
“我知道了。”来不及解释,向小康这么说了后便断了电话。李中克咂咂嘴,转而盯着手机,确认这里就是薛离输在便笺的地址,旋即和三三两两的白领一同进入这栋办公楼。他在大堂做了登记后被放行,从电梯出来绕了一圈总算找到薛离说的这家公司。——陆壹零传媒公司,就在这扇双开的玻璃门后面。“是这里没错了。”怀着忐忑心情李中克踅了进去。进门一眼就看见“出入平安”的脚垫旁边的齐膝的绿植,(看来创立的时间不长嘛)再看前台,一个三花猫摆件放在东边,脖子的项圈像是日文;一尊关公铜像放在西边,以及一个忽然从椅上站起来的戴着圆框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也许她有口臭,当然这一点李中克也只是怀疑。因为在他道明来意、出示相关证件之后,这个长得寡淡的女人既没有拒绝他见主编的请求,也舍不得开口让自己进去,如果不是口臭,至于这般“惜话如金”么?还有这副不耐烦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一回事?简直和银行柜员一样的讨厌。李中克虽然是个法学生,但也知道内分泌失调会导致情绪和生理上的负面影响。这是他以唯物的科学角度去理解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就这么思考了十多分钟,李中克被带进了办公室,见到了主编。一打照面,这个老男人便予人一种有内涵的味道,他那犹如狐狸般的睿智眼神;犹太人那样干练的鼻子;印第安人一样诚实的嘴唇,虽然倭瓜脸型衬得木讷,额头上的美人尖却出奇的精致,据说那是善于交际的人的桂冠。倘存美中不足,是其发色和眉毛一样的淡,应是受累于媲美蛙般的光滑肤质。也因此,李中克对主编的实际年龄没多大把握。
如此直愣愣打量长辈属实不礼貌,尽管遵从主编的示意坐了下来,李中克心里仍不免升起了紧张。“城西津,他的名字。嗯,好像听过。”瞥见桌上的名片,李中克暗忖。城西津见李中克一表人才,比以往那些不谙世事的大学生蠢蛋,眉宇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质。自然更多的是他想了解钟薛离的情况,才唤李中克坐下来说。
“事情的情况就是这样——
“以薛离的伤,离康复还需要许多时日。钟薛离她是非常愿意来贵公司报到的。
“如果可以,我愿意替薛离完成这个工作,希望领导您能通融一下。这个期间您把所有活都交给我吧,不需要付我工钱,只是希望您能让小离保留这份入职资格。”
“情况我了解了。这样、我答应你的请求。如果你表现得好,你甚至可以和薛离同学一起在这里干下去。”
“真的?太谢谢您了。”
“你是什么专业的?”
“我也是中文系的。”
“很好嘛。相信你的文笔一定不会差。自媒体嘛,最主要的就是‘文笔’。这个文笔和语言是异曲同工的。这样,你先去实际掌握相关情报。记住,你的任务就是把握这次事件的主题,并且尽可能影响舆论。”
“舆论?领导……”
“叫我城Sir——”说着城西津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A4纸,像是要给李中克,旋即又收回。“你去前台找范小姐要一张名单。”李中克离开办公室前,城西津已将视线转移到了电脑屏幕上。“什么名单?”李中克在范小姐那里碰了壁,直到范小姐接到内线电话,李中克才又被叫回了主编的办公室。
“那个,你叫啥名?”
“李中克,木子李。中国的中……”
“好,这张名单你拿着,照上面的地址去找素材。”城西津看着这个懵懂学生,用手指敲打桌面说:“就是去探访此次事件的受害者。你有录音笔和摄像机么?”见李中克摇摇头,城西津从抽屉拿出来这两样装备。“不用我教你怎么用吧?行,那你去吧,嗯、还有,搭车用的小票要留着、不想自己贴钱的话。”
出了大厦,李中克才敢拿名单来看,这张A4纸详细的记录了十多个人的名字、性别、职业,甚至还有家庭住址和身份证号。李中克忽然意识到,在第一次从城主编的办公室离开前,这张名单上面会不会有钟薛离的个人信息?这是一定的,她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人之一。李中克不知道这份名单从哪里弄来的,但他知道这是犯法的。李中克有些犹豫,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似乎也不那么正当,可他转念一想,说服自己说这不过是受害者的另一条发声的渠道,而自己只要原本地将他们的需求一一记录,不仅问心无愧,甚至有点小成就。李中克几乎开始羡慕起薛离来了。直至怔怔地上了公车,他还在构想笔名。恍惚间李中克有种当侦探的感觉,应是他想起了薛离埋头读书的样子。他们的约会,不是图书馆就是操场,但薛离每次都把珍贵的约会时光耗在看小说上,李中克为了和她有话题,无奈也牺牲了一些打游戏的时间,恶补了一下类型小说。还好薛离对书的品味不错,他这个法学生对那些虚构的侦探才没有那么排斥。
“加油!”李中克没由来这么一喊。公交车司机瞪了一眼后视镜。车里的人也陆续投过来若干个白眼,好容易挨到下一站,李中克下了车转搭另一辆公交。
这是个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的7楼。听见敲门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红着眼来开了门,“你是谁?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语速很快。“阿姨您好,我是来向您了解,”李中克努力回想名单上的名字,“赵康健先生的……”“没什么好了解的。滚!你们保险公司的人有没有人性?几万块就想买我儿子的下半辈子?没门——”老妪拉住从屋里夺出来的老汉,犊牛似的他的脑袋,发须像附在炭上的烬灰。“我要告你们!”是唾沫星子送李中克下了楼。
惶惶溜出小区,李中克蹲在路边奋笔疾书:受害的赵家亲属悲恸不已,突如其来的灾祸使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庭增添了一层阴影——笔至此处,一道影子突然将他笼罩。李中克抬头一看,向小康正站在他的面前。
4.
晌午,李中克拉着向小康进了一家饭馆。“小康,是我的错。我不该放你鸽子的,希望你能能明白我的苦衷……”李中克一面赔笑,一面扒餐具的塑料膜。望茶渐满,向小康道:“中克,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哈,我就知道咱宿舍里就数你最讲义气了。来,喝口茶。你看吃点什么?可劲点,算我的。”向小康节俭惯了,只点了一个普通份的盖饭。李中克也要了个大份的盖饭,另外还点了两个炖汤、一盘小炒、一份卤肉。上饭的时候,李中克把大份盖饭让给向小康,还揶揄他:“你还没女朋友吧?女孩子不喜欢瘦男孩哟。”在李中克不时地向他添菜的举动中,向小康紧绷的脸渐渐缓和了下来。“对了小康,你来这也是为了工作?”李中克用勺子勺了一大口饭,边嚼边道。向小康用手指拿出剔干净了的碎骨应了一声。李中克抿了一口汤说:“你是不是也去过赵先生的家里。”向小康端起盖饭往嘴里扒拉了一勺饭,“姓赵的那么多,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也许是吧。就当是吧。”他含糊吃着。李中克不再问了。饭毕,李中克招呼老板拿二维码给他扫,老板用油腻的手往墙上一指,李中克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把纸巾和那张名单都放在桌上。
“一起走吧。”李中克付完钱追上向小康。
“我还有工作。”向小康头也不回。
“我觉得我们会顺路的。小康,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李中克知道向小康刚才一定瞅见了他的名单。“那种东西花不了几毛钱就能弄到。”向小康回头说:“别忘了,我是卖保险的。”
“可他们都是受害者的家属。”李中克想知道的是向小康为什么会去找他们。
“这就和人给车理赔一样。我负责给人理赔。保险不可能一直只进不出吧,没这么好的事。”听向小康如是淡淡的说,李中克心里蓦的有些异样,但最终也并没有排斥和向小康一道同行。在傍晚之前,他们把名单上的人都寻访到了。向小康轻车熟路,和他一起办事的李中克学到了很多。李中克讶异向小康的沟通能力,与之前在异性面前的木讷截然相反。或许因为自己比较帅气,李中克找补的想。向小康推销时会把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如此便与单薄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反差,简而言之,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那些文化不高的人一种规范和素质的暗示。加上精心培训的话术,向小康成功将几个年纪颇大的伤患家属领进了门槛,在对他们说会向公司申请提高理赔金额后,保险推销员及其助手像尊贵客人一样被送了出门外。
向小康想搭的公交来了,上车前他把车票递给李中克,“我给你留的。你忘了吧。”回到公司,听范小姐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城西津吩咐的事交代给自己,李中克连连点头送走这人。访寻一结束,他本欲绕道去医院和薛离汇报今天的工作,刚送向小康上车后不久,便接到了范小姐从公司前台打来的电话。李中克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码不出来,他把那些记录着苍白文字的纸张摔在键盘上。须臾,显示器左下方的小音箱传出来嘈杂的声音,先前范小姐发给他的邮件,里面的视频径自播放了出来。李中克纤细的食指悬停在空格键上,传入耳膜的是诡谲的带电的声波,致使他的所有官能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凭什么……”那个男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现场的群众用手机拍摄下来的画面,摇晃、跑焦,但李中克能够脑补出那个男人的悲伤形象,因为自己当时大概也是像他那样吧?又或者说,是那个男人在模仿悲伤。
李中克悄然踅到前台,把之前给薛离带的零食递到范小姐面前。范小姐抬起头来瞪了瞪李中克。这眼神不足以吓退现在的自己,李中克心想,自己的去留是无所谓,但如果不谨慎对待这个女人,以后也会有他的受的。届时若薛离“伤复任职”,保不准这女人会说些什么坏话,更甚至于给薛离小鞋穿。自然这是有可能的,但只是第一层,李中克冒昧地来接近范小姐,是想知道关于视频中的那个男人的信息。虽然是在薛离的影响下才喜欢上那些悬疑推理小说,但他毕竟是李队长的儿子,耳濡目染,比起平常人,对于罪恶是更有敏锐直觉的。譬如上回中克和薛离谈到的那三样东西,是那名被击毙了的凶手,用匪夷所思的犯罪手法,将最决绝的恶意当成仪式向另一个人布施死亡。死气之寒李中克不久前才切身体会,是薛离的笑容重新抚平他眉心的褶皱。然而,当看到那条视频的那一刻,寒气再度向他袭来,男人的歇斯底里,致使李中克心头悬荡的星火骤然的、不可遏的燃烧,直至凝练出不动摇的确信,直面悲伤面具下的凶手,撕开它,刻在那男人脸上的会是用鲜血写成的“谋杀”二字。
这是嫉恶如仇的血液。第一次见面城西津似乎觉察到了李中克身上的这股端倪,但他的想法旁人不得而知。钟薛离则是被这股气质深深吸引,如同信任那些侦探般,但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先喜欢的中克还是先喜欢的那些侦探。
范芬芳没想到这个大男孩会主动讨好自己,老处女的本位意识让她对这一举动有些排斥和更多的疑惑,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就接受了这份心意,哪怕还有别的目的,也只会让自己更加兴奋,至少证明了在这个异性面前的优势地位。范小姐的接纳,李中克有些惊喜,但他还是打算就工作上的事情切入。“范姐,你看了那个视频了没有。就是你发到我邮件上的那个视频。”李中克请教老师一样的语态。范芬芳盯着男孩的五官说:“我看到了。”
“那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见范小姐投来疑惑的目光,李中克黯然地说:“嗯,你也知道的,我和薛离也被卷入了那场事故。我当时就看见过那个男人。”担心解释得不够,李中克忽然想把保单的事也说出来,蓦的“咚”的一声,是范芬芳按保温瓶盖的声音,她将温水没过杯里的五颗话梅。李中克不由也咽了咽口水。
“这个男人叫周甫。”听到范小姐的话,李中克心中一悸,范芬芳呷着水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个唯一的死者,是她的未婚妻李怡吧?”
“不错嘛。”范芬芳咂舌攒眉地说:“但写的时候不能用实名。说说吧,你有什么感想,对这个视频的第一感受。”
“我觉得很冷,很悲凉。”
“那么你想怎么把这份感觉传递出去呢?”
“我不太明白您的话。”
“就是将悲伤蔓延,并转化成某种东西。”也许就是为了看这大男孩懵懂的样子,她愿为此多延长一两个小时下班。“你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衣着了么?”范芬芳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上台面,邀李中克看。“他戴的眼镜,还有身上的衣着。我查过了,这些都是名牌,手表更是价值不菲。”
“范姐,你的这个视频怎么比发到我邮件上的看起来更清晰,而且……”李中克还有话没说,他对这个视频源的第一感觉是拍摄者可能一开始就将视角锁定在周甫的身上,证据就是拍摄者全然不顾从镜头前面跑过的那些挂着彩的伤者,而且画面也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晃动和失焦。范芬芳把笔记本的屏幕挪到自己面前,“发给你的邮件视频是成品。城主编说原视频的‘现场感’不够。”李中克没有糊涂到问范芬芳什么所谓的现场感,“咱们这也有这些视频投稿的渠道么?”李中克折中的问。范芬芳默认,但没有透露视频投稿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