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一岁
下午四点的街上有汽车冒出的灰烟,耳边响起我爸抱怨声:该死的汽车,滴滴个不停,我的心脏快不行了。我说,我带你去医院吧。“你有钱吗!”他瞪我一眼背着手从屋子里出去,没走几步又回来。
“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老太太家待几天”
我看着这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背如同压着一座铁峰。他甘愿抬不起头。
我拿出他的黑色背包,把他的背心裤子装进去。
老太太住在罗家湾,一个没有水的弯。像是人的肠道,里面居寄着上了岁数的人。不是头发花白就是牙齿掉光,他们看到年轻人会流泪,大串的泪落在胸前。
我跟着我爸回来了。老太太看到我很高兴。我叫她:奶奶。她从橱子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有瓜子花生奶糖。我说,我坐一会儿就该走了,还要回饭店工作。老太太嘟着嘴儿说,干嘛那么着急,吃过中饭再走。
“谁像你啊,老了就等着往炕头上一仰等着看日头落了。”我爸蹲在门口点着一根烟。
“别理他。”老太太对我说。
“来,到奶奶里屋说。”她把我拉进来。
“处对象了吗?有看上的小伙子吗?不能不急了,你都22岁了。像你这么大我都……”
正说着,我听到我爸喊了一声“滚,快滚”
一只黑狗窜到院子里来。我爸从地上拾起半截砖,吓唬着那只黑狗。黑狗一没身跑了。
“别管他。”老太太从床头的箱子里搬出一个小箱子,吧嗒打开。呵,里面的东西真亮堂。一对金耳环,一对银镯子,还有一个戒指。
“来,试试。”老太太一个一个的给我戴上,感觉自己马上要出嫁似的。
“照照,照照。”她拿过来一个小圆镜,摆我面前。是很漂亮,但总感觉自己不配。配不上这些首饰的典雅。它们的花纹很古朴,像是旧时人家的大小姐,温文尔雅盈盈伊人
而我生活的环境,就像是蜗居在大树下的一只蚂蚁,看到星点的食物就要抢上去,唯恐被人搬走。我精神上十足是我爸的丫鬟,他说一是一,我要侍奉他一辈子。
奶奶攥住我的手说:孩子。你爸不争气。你虽是女儿身,可骨子里有男孩的魄力。奶奶希望你找个好人家。你爸刚才那句话说的对我就是等着日头落了。落之前我要跟你交代清楚。
“奶奶,我得赶在十一点之前回饭店。要不又该挨骂了。”我擦去她眼角的泪珠。老人的泪,停在眼眶时流下的速度要比年轻人的慢。
“那好吧,你走吧。”她塞给我50块钱,打车去吧,这儿离饭店太远。
我背上包。出了里屋。院子里没有我爸,不知道他干嘛去了。
我朝奶奶挥挥手,她点点头。她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梨花白的晃人的眼。
二、饭店服务员
“服务员,你眼瞎了吗快上壶水!”
“你是猪吗,上菜这么慢。”
客人和领班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我身上的旗袍,裹得我出不了气。他妈的,一个服务员为什么穿成淑女,裹成小姐的模样怎么干活步子都迈不开。
白天睡到十点,起来把脸抹白,抹口红,擦胭脂。如果有一点没做到,领班刻薄的嘴会迸出一道劈雷:不会侍候活人,就去侍候死人,那儿清静没人招呼你。她扭着昨晚不知被哪个男人插过的屁股走掉。
我忍气吞声。我初中都没有毕业。我爸赌博家里只剩一把菜刀。我妈当天夜里就跳了河,没有丝毫留恋。
我呢,只能出来工作。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找工作。原来,我是有优势的,年轻漂亮。领班看上我,小姑娘不错,文凭啊算什么,女人只要长的漂亮多的是机会。
可我没给自己机会。有一次,来了一桌客人,领班把我叫去“小袁,坐下来陪客人喝两杯”。
男人们的眼睛在我的身上瞟来瞟去,挨着门坐的男人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来,妹妹,喝了这杯酒。哥给你……
还没等他说完,我甩开他的手。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白酒仰头喝光。“酒我喝了,经理我该回去工作了。”我转身出来。
不到十秒钟,我的胃痉挛着翻江倒海。我在卫生间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好姐妹小丁说,你傻吗,哪能一口气喝这么多,你就不会逢场作戏吗。
“我不会。”我边吐边说。
从那以后,领班恨透了我。把所有的累活都推给我。我像个没头苍蝇从早忙到晚。
夜里十二点以后才能到家。我躺在床上时身体已经散了架。我学不会讨好她,学不会讨好眼前的这个世界,学不会假意的阿谀奉承
我只能吃苦。
三、迅疾而终
“小袁,电话。陈小袁,电话。”前台接待扯着嗓子喊。
我跑过来。“喂?”
医院的灯管惨白,照的我睁不开眼。眼里只有泪,也说不出这流出的泪到底是给谁的。
“谁是吕西凤的家属?”大夫从手术室里走出来。
“我是。”
“病人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等会她去了病房,不要刺激她,刚才她总说要见小袁,是你吗?”
“是我,是我。”
奶奶,我来了。我来看你了。我是小袁。
好孩子,奶奶没事。奶奶就想看到你。日头落了吧。
没有,奶奶。天还亮着呢。
孩子,回家。去里屋,在我放被子的橱子里最下面有个包袱,里面有我的存折,首饰盒,那天我给你看的那个……
突然,她停住了。心不动了,手搭下来,身体僵硬的像块木板。
我扑倒在她的身上。我的气儿上不来,护士们跑进来。把我从她的身上拽开。
“小姑娘,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回头看看墙上还在走的钟表,八点二十八分。
没有了。就我自己。
四、现实
“今天叫你来,就是例行的做个询问,没别的事,不用紧张。”郑警官看着我说。
“我爸好赌,把家都败光了。我妈跳河后家里只剩下外债,由我还。”
“你爸去老太太家的那天,你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对,我把他送过去的,中午我还要上班。走之前他还说要在奶奶这儿多住几天。”
“后来,你再去过老太太家吗?”
“没有了。”
“哎,也是。这么个大男人不正干,竟然为点金银首饰谋害自己的老母亲。丧良心啊!该死,活着也他妈的是祸害。”
“平时,老太太都做什么?”
“我奶奶喜欢剪窗花,每逢过节,她都要剪好多,送给老邻居们。”
“是这把剪刀吗?”
他推给我一张照片,里面是把带血的剪刀。看的我恶心想吐。我点点头。
“行了,别的也没事了。你看看笔录,签个字摁个手印就回去吧。”他把烟掐灭。
我走出派出所。
头顶的太阳灼的人头晕眼花。我该回哪个家
我爸的家。我奶奶家。这两个家现在像是一个巨大的黑幕,让人害怕。可总归都要回去
脚往奶奶家走。院子门开着。邻居张婶帮着打扫,她看我回来了,紧张着说,“闺女,没事吧。”我点点头,她跟着我进了屋,我身上的毛孔都乍起来。我说,张婶,谢谢你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行,有事你喊我。我在门口。不远走。”
她拿着扫帚离开。
我坐在床上。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响动。没有任何变化。我吃过的糖纸还在桌子上放着。
我打开奶奶橱子,把手伸下去,果然摸到一个包袱,我打开:定期六万存折,一对金耳环,一对银镯子,一个戒指。和我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还有张被揉过的纸条,展开看到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真的。
我扑通跪在地上。
此时,日头真的落下去,隐没了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