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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睡眠,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自私的借口,为了逃避她似乎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借口。我的睡眠很平和,软绵绵得令人沉醉。我对姬临说,我睡了,之后拉上被子,把自己拥得紧紧地就睡了。她缓缓地凝视我,最后轻轻地微笑道:“晚安。”
没有梦来侵扰我。如此和煦的安眠,几乎可以随时摄走人的生命。说不定彼时自己的内心轰然作响而毫不察觉,在翌日早晨就已经毫无声息了。我裹着被子走进客厅,她把空调开得很低很低,她也在那种和冰棺一般冷凝的空气里沉睡。她睡不过很久,一会儿会惊醒,一会儿会摩挲着黑暗来找我。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两人的手指相触时,就像王子牵起公主一样有趣。她说你今天醒得好早啊,我说不早,才三点而已。
我们的世界里早就没有白天和黑夜了。她早晨也把窗帘拉起来,只有一点点光析出。她说要交换空气,按掉遥控器,打开窗户。在这般夏天,一旦关了空调,房间立刻就燥热不堪。可惜她早就不会流汗,更别提为了这种燥热而去冲凉。她摸摸头发,在如此热烈的热量里怡然自得。热到极致,热就不能算是热了,热得像是为了衬托她而故意燃起的热。这种情况下一颦一笑都能瞬间驱逐平稳的心境,偏偏她依旧从容地坐着,热浪潮起潮落,她大概只是单纯地感觉到热,却不会表现出她感觉到热,恰如其分。她开了电视,音量应该是很响的,但声波在高温里扭扭曲曲,到我耳边时也不值一提了。我深深叹气,有焦灼的燃烧窜进呼吸。她说好热呀,我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不热。
她偏过头笑了笑,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啊,讨厌。
那天的“晚上”我睡在温柔乡里,我向窗外的夜空眨着梦的眼。我察觉到她在我的身后站着,彼此心跳咚咚,她却是极低频率的。即使是干这种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事她都能处变不惊。我知道她在摸我身下的钥匙,她想到小区里遛个圈。我配合着她摸索着自由的手指翻了个身,让她得意地握住钥匙,把钥匙孔滑上她的手指。我再翻身,她的流程顺利到底,于是她的拖鞋凯歌着撤退,她帮我掩上了卧室对面不该掩的书房门,节省了几平米清凉的电费。
她就趁着夜色下楼,去蹭路灯洒在她身上的、轻飘飘的充值附赠。
我揭开窗帘,看着她的背影自在地摇晃着,她很珍惜这个透风的机会。我推开窗,高楼的风涌进来,把她的背影也吹上来几分。我用眼神当作拴住她背影的脚镣,她要是轻举妄动我就可以飞身下楼捉拿这个死缓犯人,不给她一丝情面地将她扭送回她的病床。高楼落差的可怖突然袭来,我心惊肉跳地缩回窗内。她脚步瞬间就没了束缚,轻轻快快地仿佛有小鸟在前面带路——她走到了小区物业被投诉第三次才重建重漆的那堆器材前。我大概能猜到她觊觎那块蓝色的大型玩具很久了,一如我觊觎了很久一样,我们在沉闷之中是很难装得像大人的。
她踏上那个踏着步子的大钢架,在上面大力晃着她的双腿,那双腿就是形同化了骨肉的两根冰棍棒子。她晃着,两只脚甩到天上去,完美的双杠动作,能让奥运会裁判分打得满满的。她大肆摇曳着,放肆她几天以来的不苟言笑。我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嫉妒她玩得开心还是什么的,酸意水漫金山。我跳了起来,踩着拖鞋跑到门外去按电梯,电梯还有十多层才能升上来,于是暴躁的我立刻撂下那亮着灯的方块和那接我的升降包厢,绕着楼梯向下转。一圈一圈地没有完,我越跑越快,再加速似乎就可以像索尼克一样聚成团滚下楼去。一头橙色的感应灯啪啦啪啦地亮着,我终于扑到门禁上,把我的门卡向上一摔,撞开了那不识时务的不锈钢脑袋。我风驰电掣地收拾着她一路的脚印,几乎在摩擦着的鞋底上燃出熊熊的火。她转过头来,丝毫不惊讶我的到来,反而扬起愉悦的脸,像个小学生一样向我招呼,我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告诉你,有滑梯!
我站住了,也许是被她毫无逻辑的幼小可爱的话惊异到,也许是我终于理解了那酸味。那酸味足够劲道地弥漫了我的鼻腔,我终于蹲下来,情不自禁地臣服了。
别死,我咀嚼着涌上鼻尖的醋酸,宣告道,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