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以上这段是张爱玲《金锁记》开篇的文字,结尾处一个“凄凉”暗示了故事主人公悲戚的人生。
《金锁记》写于1944年的上海,是在张爱玲写作生涯的初期。那个时候的上海,十里洋场,浮华喧嚣,物欲横流。传统的与现代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杂糅在一起,光怪陆离,虚幻缥缈。
这样的背景催生下的《金锁记》充斥着金钱与欲望,人性在黄金的枷锁下变得扭曲,善良的性格裂变后迎来的是悲剧的人生。
《金锁记》被誉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短篇小说,是张爱玲创造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后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话剧、京剧、黄梅戏等多种艺术形式,历年来备受人们的喜爱。
相比较而言,我永远对原著倾慕有加,不仅因为它是一个作品最原始的状态,更因为文字长久以来对我的吸引。所以今天我们就从原著入手,进入张爱玲的《金锁记》。
1、一把黄金锁,断送的是十年的青春与爱情
人的肉体可以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为着钱啊权的委屈求全,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却无时无刻不是自由驰骋的。
正值花样年华的曹七巧,在嫁给姜家残疾二爷的那一刻起,就给自己打造了一把黄金锁。这把锁,首先锁住了她的身体。十年。尽管她厌弃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厌倦他们那种死气沉沉的生活,但在当时森严的家庭礼教下,在金钱欲望的驱使下,曹七巧还是硬忍着坚持了十年。
只是,在这十年里,她的思想是不安分的。对金钱的欲望与对爱情的欲望,同时裹挟着她,让她不得喘息。
她爱上了他的小叔子季泽,可又忌惮于姜公馆大家庭的威严,只能自己煎熬着。这种不合伦理的感情愈是压抑,愈是煎熬着人心。
巧的是,当丈夫和婆婆相继死去,她终于如愿以偿分得了一份家产后,昔日求之不得的人也巴巴地来到眼前。可这个时候的曹七巧担心季泽惦记她的钱,把他骂了回去。即便心中仍有对这爱的万分不舍,随即便后悔了,但在她那用“卖掉一生换来的几个钱”面前,什么样的感情都是不重要的。
曹七巧,是被那金钱的枷锁铐得太紧了、太长了,虽然她心中也清楚,“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可对金钱的占有欲就像对她施了魔咒般,让她不得不违心地放手那份爱。
那么,“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这个摆明了的问题,于曹七巧而言有时却是模糊的。她觉得是为了让她遇见季泽,然后相爱。这还真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呢。就算撇开“相爱”一说,只七巧单方面的爱就早已在金钱面前妥协了。更何况季泽的心是摸不透的呢!
总之,花一般的年纪过去了,昔日单纯的爱情也一去不复返。十年,这把黄金的枷锁断送了曹七巧的青春与爱情。
2、扭曲的人性,容不下别人的幸福
《金锁记》中,曹七巧人性的扭曲是渐次形成的。
她的兄嫂曾说:我们这个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比以前粗暴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短短几句话,就概括了七巧婚前、婚后性情的渐变。我们都知道这个过程是十年。十年后,当曹七巧失了送上门的“幸福”之后,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她人性的恶劣开始变本加厉。
自己的不幸,使她容不得任何人的幸福,即便这人是她的至亲骨肉。女儿是她第一个牺牲品,然后是儿媳、儿子。
她诱导儿女吸食鸦片,不顾及他们的未来;去女儿学校无理取闹,致使她索性退学荒废学业;和儿子一起讨论儿媳的私密,并公诸于众丢人现眼;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喜获爱情的女儿,用疯言疯语嘲笑儿媳离不开儿子;等等。
在女儿的婚事上,她独揽大权,高不成低不就,把女儿耽搁成老姑娘不说,等女儿好不容易自己找到了归宿,她却像个变态狂似的亲手将它毁于一旦。
她以疯狂的愤怒一个又一个得罪、伤害自己的至亲,使我们禁不住去想,这样是否能换来她心灵的安慰?而答案,实在不得而知。
这是一种变态的报复,只是她报复的对象都是一些无辜者。特别是她的女儿长安、儿媳芝寿。虎毒不食子,我们真难以想象,一个人的人性扭曲到何种地步,才能亲手毁掉自己儿女的幸福?
在故事的结尾处,有这样一句话,“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读来令人心惊胆寒。
细想一下,她都劈死了谁?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媳,还有一个是儿子的姨太太。当然,更有一个是她自己。
死了的,是了结了的;而留下来的,也只是延续不幸的命运。
3、曹七巧,封建礼教男权社会的牺牲品
曹七巧是《金锁记》中一个可憎又可怜的人物。说白了,她是封建礼教男权社会、金钱物欲的牺牲品。
按常理讲,人的一生本没有几个十年,而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也不过十年,所以,当七巧耗上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和一个患有软骨症的丈夫日日煎熬着,她性格的裂变也就找到了土壤。
而她所嫁到的姜公馆,和她之前的生活相比,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金钱物欲诞生的温床,更是将封建礼教、伦理道德演绎到极致的地方。可以说,她于姜公馆是格格不入的。
大家首先看不起她娘家的穷酸,更看不起她这个为了金钱嫁到这里侍奉一个半死之人的曹七巧。尽管他们的残疾家人得靠着她的日夜照顾。
再有,他们还看不上她的举手投足、她的谈吐。这些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的太太小姐们,表面功夫是自幼就刻进骨子的,不管他们的实质如何,起码表面上温文尔雅超凡脱俗,足以嫌弃、嘲笑一个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的商贩之女了。
姜公馆,对于生活其中的女人而言,它是整个世界。嫁入姜公馆的曹七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加上众人的排挤和孤立,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
她为了钱,将自己“卖”到这里,可得到的除了一个带病的丈夫、自己的负累外,便是旁人的糟蹋和嫌弃了。而情感世界的荒芜、无法满足的情欲,又使她在那逼仄的空间内爱上风流倜傥的小叔子,如此不堪、不伦的情感,加之往常所有的一切,将她逼近崩溃的边缘。
可悲的是,她没能力反抗迫害她的强大的封建礼教、世俗门第观念,反倒将自己所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地报复到了无辜的儿女身上。如果说,曹七巧的命运令人感到悲痛的话,那么她施予旁人的伤害则给人一种绝望感。
而反过来,当她眼看着被自己毁了的儿女、接连又想起自己做姑娘时的光辉岁月,当她闭上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这种绝望之于她势必会演变成为悔恨吧。正如书中最后部分所说,“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但她何尝不恨自己?何尝不恨这个让她变了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