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姑来找我商量这几天的就诊安排。她说：“我们来上海的当天，医生已经做了初步诊断，说是需要手术，这几天要做术前检查。”

她把检查单移交给我，接着又跟我说：“在上海选择这家医院，是因为能攀上一点关系。但到底哪家医院、哪个医生最好，我们也都不知道。你看要不要跟你姐商量一下，能不能去美国治疗？”

我妈首先持反对意见，她觉得我姐离得太远，帮不上什么忙，没必要让她担心。

小姑说：“她们俩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什么都瞒着她，要是将来XX（我姐的名字）知道了，也会怪你没有早点告诉她。”

商量的结果是让我来告诉我姐这个消息，我妈叮嘱我要委婉一点，别吓着她。

我在微信上问她在不在，她没有回复。

那天上午没有检查项目，小姑提前联系了个认识的医生，让我带着爸妈去咨询一下。

吃过早饭，我们去了医院。初次踏进这个医院，让我有种无助的感觉。医院有很多楼层，很多个诊室，而我却不知道哪一个医生，哪一间病房能治好我爸的病。大厅里有很多人，大都行色匆匆，争分夺秒地跟病魔做着斗争，他们脸上已看不出了悲伤，面色憔悴而麻木。

等我挂好了号，带爸妈去候诊室等候，收到了我姐的回复。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更不知道该怎样委婉地开口，在我自己都无法判断事情到底有几分悲观，又有几分乐观的时候。

我直接跟她说：“我们现在在上海，老爸病了。”

这话一出，她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上海，对我们家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沉重。

她着急地问：“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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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捏着手机，把自己知道的不多的信息告诉她，内心特别复杂，我不敢悲伤，因为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检查结果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诊。我怕我一悲伤，接受了这个现实，就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我把自己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觉里，但是我姐特别理智，她跟我说：“事已至此，只能勇敢面对。积极接受治疗，就算老爸以后瘫痪了，我们两个伺候他一辈子。”

看到这句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那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哭。内心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为什么我必须要接受这个结果？

我在走廊里哭了很久，直到我妈找到了我。她看见我在哭，也难过地掉眼泪。估计她也压抑了很久，一直没有宣泄的机会。我拨通了姐姐的语音电话，递给她，又怕我爸一个人在候诊室着急，擦干眼泪去候诊室找他。

候诊室里坐满了人，我爸也在其中。我看见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地流，怎么擦都擦不干。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一直远远站在他的身后。过了一会，他见我和我妈都没有回来，心里着急，四下张望，看到站在门口的我。我赶忙走过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一定注意到了我哭红的眼睛，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两个并排坐着，谁都没有打破沉默。直到导诊台传来他的名字，我带着他去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看了我们的病历，然后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现在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一切都听医生的吧。”

挂他的号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医院这么大，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住院单上已经有了一个主治医生，估计是医院随机安排的，我不知道他可不可靠，这件事绝对不能马虎，现在好不容易有根稻草可以抓，我小心翼翼地说：“麻烦您给推荐一位主治医生。”

他说：“你们的主治医生张主任很权威，你们要信任他。”

听了他的话，我松了一口气，这一大早，总算没有白来。

下午，我在宾馆里研究老爸的病历。简简单单几张纸，也没有写明具体病情的严重程度，全是一些不在正常范围内的数字。我看不懂，把检查单发给了姐姐，她是学生物的，比我懂更多医学方面的知识。果然，她马上跟我解释了那些指标的含义，又给我发了很多参考文献，几乎都是英文的。她说：“检查结果一出来，你就发给我看。你在国内多跑腿，我在这边多看参考文献。”

那天，我们在网上聊了很久。我们都忘了我们之间隔着13个小时的时差，忘了手机那边是黑夜还是白天。我们只想尽可能多的了解这个病症，只有做足准备，才能一步都不出错。

最后她跟我说：“以后我们两个多交流，什么事都要一起商量。我出国之后，咱们都没怎么联系，没想到一联系就是个坏消息。”

人这一辈子难免有些憾事，但有些憾事却是因为自己的愚蠢造成的。其实我早该注意到老爸生病的征兆。早在三个月前，在他共享的万年历日志上看到他说在便血，他自己还调侃说：“高血压二十年，又填了个痔疮”，我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再早以前，我一直想带他和老妈去做个全面的体检，也因为不够重视而一拖再拖。如果我能早点注意到这些问题，或许老爸能避开生病的风险。很多的病，特别是癌症，越早发现越，越好治疗。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所有的教训都是通过惨痛的经验得来的。后来，我一直建议身边的朋友四十岁以后一定要定期做肠镜和胃镜，对消化道系统的预防特别重要，要是有人早点告诉我这个常识该有多好。

2016年6月30日，我第一次带着爸妈去了上海的长海医院，从那以后，我和我的家人经常进出那家医院。站在医院门口，我仍旧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迷茫，每次都对未来怀着希望也怀着恐惧。人说：“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但世间要是真有神，那也是我们的精神。史铁生在《我二十一岁那年》里说得好：“在科学的迷茫之外，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描述和引导。”

我也唯有相信这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