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亮兄 亮兄 2025年04月29日 08:06 湖南
橙娃娃
人们常说,小孩子的眼睛至纯至净,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些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里,除了脏东西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爷爷从缅甸北部败北而归,回到旧驿城后整日闷闷不乐。只有我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会偶尔开怀。
子女们都劝爷爷,岁数大了,回来安享晚年,儿孙绕膝,还有什么不开心呢。
爷爷嘴上勉强答应着,实际全家那么多人,只有我知道,爷爷为什么不开心。
王家卫的《阿飞正传》里有一段台词:“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飞呀飞,飞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我想,爷爷就是这样的。
从懵懂的孩提时代,到如今白发苍苍,爷爷当过木匠、瓦匠,当过贩夫走卒,修过路,种过地,当过老板,他做过很多事情,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没有什么大的套话,也不是为了什么给社会做贡献,他的理想很小——让家里再好一点。
“我多做点,我的儿孙就能少做点。”爷爷说。
所以有的时候老人说自己“闲不住”并不是真的辛苦惯了,只是在操心儿孙。
爷爷回家之后,四处奔波,终于找到了新的商机。
他在宾州承包了好几百亩果园,种橙子。
宾州气候炎热,昼夜温差极大,特别适合水果生长。宾州自古以来就是种水果的地方,当地的居民95%以上都从事水果种植相关行业。宾州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坝子里,一眼望去,全是果园。
除了产业特殊,宾州的人文也有说道。这里华侨极多。爷爷的果园所在位置,就叫宾州华侨农场。这些华侨,大半是从越南回来的。所以虽然是小地方,但是人文要素极为复杂。
在古代,由于特殊的地理原因,宾州的大地主也特别多。大地主们在一望无际的坝子里,跑马圈地。所以宾州的大地主和旧驿城的地主不同,旧驿城的地主多是政治权贵或者商贾巨富,而宾州地主拥有的巨大财富,真的是地。
一个阶级拥有的土地资源越多,那么另一个阶级拥有的土地资源就越少,亘古不变。
到今天也是,宾州有钱的老板坐拥成千上万亩种植园,几万元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瓶酒钱。而雇农、力工、没有土地只能去打零工的百姓,总是因为劳作过多而患有骨科疾病。所以宾州专治骨科的土医生也特别多,相比起到大医院治疗,宾州的百姓更愿意花几十元到土医生那里开几副见效快、不影响做活的草草药。
用爷爷的话来说,宾州百姓的病,叫“穷苦病”。
果园里都是果树,我们盖了几间石棉瓦房居住。一间卫生间,一间客厅兼职仓库,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平时人活动的区域就在这几间瓦房。
因为要管理果园,而且要防止有贼进来偷果子,那个年代监控设备也没有普及,所以,爷爷的果园成立了自己的巡逻队——汪汪队。
领头的队长当然是我家的三朝老臣——大黄。
我在果园的时候,爷爷奶奶怕我跑丢,从来不让我到外面的集镇玩耍。因此,我最好的玩伴就是以大黄为首的十二条汪汪。
果树地是一家连着一家,界限处种上剑麻作为标记隔挡,有的时候,附近果园的老板会带着家里的孩子来找爷爷商量放水灌溉相关事情。
所以,平时就我领着大黄它们玩,偶尔,会加入其他小孩子,我也不知道加入的小孩子到底是哪家的,反正都是玩伴。
放水灌溉是这样的:水是从坝子尽头的山上引下来的山水,山水流下来,流经山跟脚第一家果园。所以,第一天,第一家果园打开沟边的阀门,先灌溉。到第二天,轮到第二家果园灌溉,第一家就要关上自己家的阀门,否则第二家的水流量就不够。以此类推,轮到我家灌溉的时候,前面十几家果园,都要关上阀门,不然水就流不到我家。
因此,灌溉季节,果园农场主们要约定好,哪天哪家灌溉,轮到哪天,就哪家出水钱。所以轮到自己家时候,要连夜巡逻。通过自己家水流量的大小,判断出前面几家有没有人偷偷打开阀门,偷自己家的水。
爷爷打着手电筒,在果园里巡逻。汪汪队跟在身后,观察着周围。我在的时候,我寻一边,爷爷寻一边,最后在中间汇合。汪汪队也分成两小队,一队跟我,一队跟爷爷。
一天晚上,我走累了,找了一棵地势比较高的果树,坐在树下休息。
大黄领着六只汪汪,围绕在我的脚边,不停地摇尾巴。我撸着大黄的毛,它很开心。
不一会儿,从果树后探出一个小娃娃,穿着橙色短袖,看着大黄,哈哈笑起来。
我想,应该是接下来几天要灌溉的农场主带着孩子来找爷爷吧。
汪汪队平日十分护主,只要有陌生人靠近,或者陌生车辆驶进,都狂吠不止。只有经常见面的熟人,汪汪队才不会攻击。它们看见这个小男娃娃,居然没有咬,甚至还冲他摇起了尾巴。
所以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这个小孩,一定和家长经常来拜访爷爷。
“你可以摸摸它,它最喜欢有人挠它脖子了。”我先冲小男孩说话。
小男孩蹲下来,大黄居然翻出肚皮,任他揉。
“你怎么老不来?我都好久没看见你了。”小男孩一边逗着大黄和其他狗狗,一边用宾州方言冲我说。
“啊?我吗?你以前见过我。”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他。
“对啊,你上次来,正是果子熟的时候,你还偷偷摘了用来培育新品种的那棵果树。”他说。
“你怎么知道?你没告诉我爷爷吧。”我很担心。
“我看见了,你放心,我才不是那种打小报告的坏人。”
“因为我上学校了,所以只有周末没有作业,或者放长假的时候,才能来果园里。”我解释着。
“怪不得呢。你爷爷很想你。”
“你怎么知道他想我?”
“因为你爱吃青椒炒肉,你不在的时候,你爷爷想你就会做青椒炒肉自己吃。”
“那你没少来我家蹭饭。”我一边说,一边过去和他闹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爷爷喊我,我就要走。小男孩叫住了我。
“明天晚上,鸡圈会进来一条大蛇,你们别打它啊。它只是太饿了,待一会会自己就走的。”小男孩说。
我只当是小朋友之间的玩笑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洗漱完,正准备上床睡觉,就听见鸡圈传来了汪汪队的叫声。
我拎起一旁的铁锹,爷爷抄起一把钉钯,我们就往鸡圈冲。
爷爷担心有贼翻进鸡圈里,让我在外面等着,他先开门进去看。
门一打开,就看见空心砖的缝隙之间,有一条特别粗的布满黑色花纹的绿尾巴。尾巴正拼命往砖里缩,应该是想挤到外面的排水渠里逃跑。
爷爷看了一下,鸡居然没少,只是少了几个鸡蛋。我们都没有打那条大蛇,任由它钻出去逃命了。
宾州每家果园都有汪汪巡逻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宾州县城狗肉馆特别多。
偷狗贼也很多。
大黄是汪汪队的总队长,平时巡逻,他会发号施令,分派哪几条狗去寻哪条小路。大黄之下,还有一条黑色四眼犬,是副队长,比如我和爷爷各领一半汪汪守夜,这条小四眼,就负责带另一分队的狗狗们。
小四眼很馋,每次家里烀了火腿,我背对着它坐在草墩上吃饭,它就跑过来用后腿支撑自己站起来,前腿轻轻拍我的背,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背着大人,扔一片火腿给它。它也很为我考虑,怕大人知道以后骂我,所以它叼着火腿,跑到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吃。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发现小四眼不见了,喊了半天都没有反应。甚至我拿铁勺敲了好久饭盆,其他狗狗都到齐了,还是不见小四眼。
其他狗狗拽我的裤脚,把我拉到了北边的剑麻隔断旁。我发现其中有两棵剑麻中间的空隙变大了,明显是有人从中穿过。
“遭了!偷狗贼把小四眼偷走了!”我暗道不好,连忙跑回去报告爷爷。
爷爷也很喜欢小四眼,但是偷狗贼偷完狗,连夜就会把狗拉到县城,卖给狗肉馆。县城离这里有四十公里,现在天已大亮,小四眼怕是已经被做成粉蒸肉了。所以爷爷也没有办法。
我哭天抹泪地在果树地里乱逛,也不知道要逛到哪里去。只是希望,走到哪棵果树旁边的时候,小四眼就从旁边地里窜出来。
我逛了一天,始终没有小四眼的身影。狗狗们也跟着我逛了一天,在旁边安慰我。
到了晚上,我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没有眼泪流了,我麻木地坐在大门旁停的拖拉机上。
“汪!汪汪!唰唰唰!”三声狗叫伴随着前爪挠铁门的声音,把我从麻木中拉出来。
我兴奋地跑到大铁门前,拉开铁门。只见小四眼和那个穿橙色衣服的小娃娃笑意盈盈站在门前,我顾不得问为什么。
小四眼扑到我的身上,我抚摸着它头顶的毛,扭头连声叫爷爷。
“爷爷!爷爷!你快来啊,小四眼回来了。”
爷爷赶出来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却不见了。
“么么!这远的路它还会自己跑得回来!”爷爷一边感叹,一边把小四眼领进去。
小四眼累坏了,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爷爷为了好好犒劳它,给它切了一大块火腿,还给它煮了牛奶和鸡蛋。
其他狗狗知道它累坏了,也不和它抢,它全部吃完了。
我再一次看见橙娃娃,是丰收的时候。丰收采摘,果园里会请很多短工,采摘的、装箱的、上车的,五六十号人。
忙碌完一天,我躺在果树下,看着天空,伸手就摘了一个熟透的橙子。三下五除二剥开皮,放进嘴里,汁水爆开来,好不惬意。
“给我一半呗!”橙娃娃探过来,进入我的视线。我想,他家亲戚是不是过来帮工,所以他也来了。我把手里另一半给他,他也躺在我旁边,说说笑笑。
“过两天我就要开学了,要过一段时间才来。”我说。
“那你开学以后和谁住一起?”他问我。
“爸爸妈妈呀,我也想爸爸妈妈了。”我说。沉默了一会,思绪乱飞,我接着问他:“你说我爷爷想不想他爸爸?”
“应该想的吧。”
“可惜我太爷爷好多年前就没了,要是爷爷的爸爸能来看看他就好了。”我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起身才发现,橙娃娃已经走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往回走。
没过几天,父母就来接我回去上学。
开学以后,就顾不得想这里的晴空、月明,还有飘满果香的空气。
一个月后,爷爷来家里找我玩。
“阿月,我和你说一件奇怪的事。”爷爷很开心。
“怎么了?”
“前几天,我会瞧见你老公公。”爷爷说。
老公公是我们方言对太爷爷的叫法。
“他不是很多年前就不在了么?”我疑惑。
“是啊,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居然看见爸爸在对面的床上坐着。他看见我醒了,就站起来往外面走。我赶快起身,踩上鞋就追他。我边追边喊,‘爸爸,你要去哪点?’他却始终不理我。他往果树地里走,越走越远。我只看得见,他穿着那条‘大摆裆’,被风吹得裤腿一晃一晃的。后来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大摆裆”是以前一种老式的裤子,裤腿很宽,裤腰很大,因此,裤腰部分要系上绳带。旧社会的男人们大部分都穿这种裤子。
爷爷想了想,又哈哈大笑。
“哎呀,哈哈,我爸爸么早就不在了。也可能是我睡懵了,梦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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