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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中“坪”的解释:地平也。
东西南北,我们村有四个“坪”。我对南坪情有独钟。
村子西南有一大片高土台子,像突兀的黄土高原,饱经风霜。
土台环绕着几道弯弯曲曲的梯田,一眼望不到头,那是我们村主要的田块。小时候沿着一道梯田拦地瓜,转一个圈差不多就大半天。
几处陡峭的高土层上有专门挖的地洞,那是生产队储存地瓜种的。大洞套小洞,直洞加拐洞。不用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在里面上演地道战。
南坪就在土台上面,平平整整,好几十亩地,我们生产队占了一大半。
南坪形如葫芦,西端细长为葫芦把儿,向东粗壮则为葫芦肚。地势西稍高,东略低 ,好像神仙悄然放在这里的一个宝葫芦。
葫芦把儿与另一块高地之间有一段土豁口,成了出村的一条大路。
70年代初,豁口上面架设了一段二、三十米的水渡槽,水过了渡槽就可以灌溉整个南坪了。
渡槽几人高,有几个水泥浇灌墩实的垛子撑起。渡槽很窄,可以容下大人的脚底板,胆子稍大的可以来回走。
我们小孩子在上面走,比试谁走得快,谁更牛。大人怕出危险,叮嘱我们不要在上面玩。好几回逮个正着,他们用鞋底打我们的屁股,但我们还是偷偷地冒险。
南坪北面明显沉降下去那片地的叫大洼子。大洼子东西两个部分,中间有一道堰隔开。
堰下洼地也是我们队的,堰上属于对面村子的,叫老马家地,里面密布着合抱的柏树,墩实的墓碑,石头供案,古墓新坟。
东面比较零星的墓地是马家大林;长满大片侧柏,较为讲究宽阔的叫张家大林,是对面村的大地主家的。
渡槽下面的出村的山路有一段要通过这段阴森森的林地,鬼故事听多了,即便是跟着大人走过,头皮也发麻,总怕有鬼跟着 。
其实,南坪地底下也深埋了人。解放前,在不远处的马连沟打过一次阻击战,双方死了几十号人。当时大热天,发大水,尸体臭了。不管敌我,村里人把尸体全都深埋在这片厚土里。这大概发生发生在孟良崮战役之前。
70年代中期,为了扩大农田,上面号召平坟,清除占有农田的墓地,不能妨碍种庄稼。
张家大林的侧柏先被陆续砍掉,经年的石碑坟石头铺在了中间那段路上,那条路雨天不再泥泞。
1974年北影拍摄的新《南征北战》杀青后要在我们村首映。
这在当时算是一个大事情,周围几十里的年轻人也纷纷赶来看电影。原先放电影的场地盛不下这么些人,部队首长与村里商议后决定在宽阔的张家大林放。当时参演部队的团部就设在在我们村。
那时有些坟墓还没有彻底平掉,很多人就坐在坟头顶上看电影,有的挤在渡槽上,还有的站在南坪上观看。
那是刚开春,好在地瓜地里还没有庄稼。角角落落里谁栽的菜被踩了,那就根本不当一回事了。
1979年之前,村里人是没有专门的菜园子的,有也是在犄角旮旯。
站在南坪上,村南杨家河尽收眼底。那时河水雨季泛滥,会冲到村子里。河底沟壑纵横,沙石成堆,灌木丛生,有的长成了树行子。偶尔有人在沙土上里种点白菜、芝麻或稀罕的庄稼。
1971 年改河造地 ,我们大队在河滩里整出了十多亩地。尝到了甜头后,断断续续再修筑河坝,把水捋顺到了河中间,然后垫地。
赶上学大寨,公社组织冬季农业大会战,很多村来帮忙,把南坪靠河的土层劈下来,运进河滩垫地,到1979年垫地 62 亩。
村里把贴近村子的一拉溜新垫地划拨出来,按每人零点几厘,以户分割出菜园地,从此家家有了菜园,每个生产队就不再集体种萝卜了。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里栽白菜。
麦收后,我们队里就留出南坪整个这块种萝卜。用牛把地耕了 ,整平耙细,去除杂草和石块,拾掇出一道道菜畦。
俗话说:“好地出好苗,好苗结好果。”南坪属于土层深厚、疏松透气、排水良好的地块。
头伏耩上种子 ,很快出苗,整块地变得嫩绿起来。随后间苗,渡槽浇水,打药灭虫。
萝卜逐渐长大,队里找人看萝卜。老张家人口多,离南坪近 ,队里照顾他,让他家看萝卜,额外加工分。
老张平时自己忙,就让他家几个半大孩子守萝卜地,他们就常常约我去玩。
长城比我大,很会讲故事。他讲的鬼故事吓得我不敢走渡槽下那段路,只能绕远路回家。
晌午他们不回家,一直守在地里。有时我给他们带好吃的,长城会继续给我讲故事。
偶尔,长城会偷偷地选拔一个小萝卜,我们一起分吃。萝卜脆生生的,咬一口,甜里稍带点辣,感觉很通透。要是老张发现了,会狠凶我们。
立冬小雪之间,队里组织拔萝卜。去掉缨子,满地的萝卜像人参娃娃,招人喜欢。
用大秤和大木斗分萝卜,一家一大堆。
家里能储存,肩挑车推急急忙忙往家运。萝卜缨子也分一堆,晒干了可以冬天喂羊,也可以拿来做菜。
储存萝卜要挖萝卜窖子。打一个大致的方框,向下挖土,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埋深了,萝卜可能会烂;浅了,寒冬腊月萝卜冻得硬邦邦。
窖子要根据萝卜的数量而定,一般都齐腰深。然后,把萝卜摆上一层,撒一层土,再摆一层。中间要保持竖起几棵捆在一起的玉米秸,伸出地面一截,类似是给萝卜的通气孔。做不好通气孔,萝卜会烂。
窖子里也可以同时储上一些白菜。冬天没有菜吃了,各家挖萝卜,取白菜,一直熬到春天。我们村三个生产队,我们队的萝卜最好吃。
1981年,我们村也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随后就分田到户。
我们队里几个青年人坚持要走集体道路,于是分出个小四队。
我父亲那时在外工作,家里没有劳力,自然加入了走集体的小四队。
陆续分田到户后,小四队又坚持了一两年。刘玉堂先生曾写过一篇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反映的就是类似的事。
我们小四队在南坪上有一片地,后来在分地的时候,我家分得了最肥沃的一块。
分地采用抓阄,一家出个代表,从西坪到东坪,从北坪到南坪,进行了十几天。
每次先丈量好要分的地亩,算出一口人多少地,然后抓阄,根据各户人口拉线划定,刨坑埋上界石。
分地的时候,有仨人很特别。一是我,半大孩子;二是耕地的老张,他家人口最多,一分一大片,大伙叫他大地主;三是喂牛的房爷爷,光棍一人,每回分地一小溜。
每次,我们仨人跟在最后,抓阄的手气却特别好,三家的地还经常挨在一起。
房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耳朵被喀秋莎大炮震得有点聋,性格有点儿倔。分地前,大伙儿都愿意照顾他,给他专门分一块地,省得来回折腾,不知什么原因,他竟然一口回绝。
南坪那块地是我们仨抓得最好的一次。老张家和我家南面搭界,一大片。房爷爷一小长溜在北面台沿上,我家的夹在当中。
分地的时候是秋天,南坪的玉米地收拾利索后,要用撅头刨。
趁着早晨凉快,刚鸡叫我们就扛着撅头到南坪刨地。天黑看不清楚路就点上玻璃罩子灯照明。等天大亮,我们会刨出一大片地。同时,我们发现房爷爷的地早就悄悄地收拾好了。
我顿时明白了房爷爷为什么不要照顾。他依然保持了军队作风,冲锋在前,不搞特殊。他一直活到了八十多岁,一辈子下地劳动。
整田间麦陇,耩麦子,浇水,返青上氨水,南坪这块地和大洼子里的一块地是我们家玉米和小麦的粮囤。
开始,随着人口变动,责任田不断流转。老张家孩子结婚出嫁,地越来越少了。房爷爷去世后,那一溜地成了另外一家的了。我们家的南坪这块地始终留了下来 。
进入21世纪,村里人开始种红富士苹果树,后来种樱桃。南坪由耕地变成了林果园。
苹果需要不断浇地,打药,剪枝,田间管理。退休后的父亲对这些摸不上门道 ,母亲年龄也大了,这块地依然只种点小麦玉米。后来,母亲还在南坪种过菜,菠菜,白菜,还有熟悉的大萝卜。
我们家的地夹在了中间,四周有浓密的果树,就像一块没头发的头皮。有人主动要和我们家换地来种苹果,母亲没有同意。后来,周边果树越来越高,直到我家的地风雨不透。
我的姨夫很会侍弄苹果,极力建议母亲栽果树。后来,我家也栽了一、二十棵苹果树 ,苹果很快有了产量。我家的苹果产量也不多,但因为水质好,阳光充足,是典型的冰糖心,身边的同事、朋友就抢着要了。
后来,苹果树老了,产量低了,苹果不值钱了,母亲索性找人把树砍了。我听说了还着实惋惜了一阵子。
现在,村上年青人越来越少,很多院落锁门闭户了,许多果园也被舍弃,逐渐荒芜了。
……
每次回村,遥望南坪,我总会拾起那些角角落落,酸甜苦辣,白菜萝卜。
2024年10月27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