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村庄,鸟鸣田野间,不闻车马喧,麦田浓绿,油菜金黄,蜂蝶闹嚷。蓬勃与空旷静静对峙着,时光缓缓流淌。一天天、一年年,旧日的乡邻一个个渐渐老去、凋零,村庄就这样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
(一)
按家乡风俗,“冇胡爷”过“四七”了。“冇胡爷”家住我们斜对门。在我们的方言中,“冇”是没有的意思,发“末”的音。他在村里辈分高,加上胡子少,因此村里人大都称为“冇胡爷”,不过叫法不同。跟我父母平辈的人论起他来常称“他冇胡爷”,我妈经常对我们称“你冇胡爷”,我们这一辈乖乖地叫他“爷爷”。
“冇胡爷”70岁了,是得肺病去世的。肺病是2007年得上的。那时已经有新农合政策了,每人每年交10元可以参加合作医疗保险。“冇胡爷”和他老伴身体都倍儿棒,觉得参加医疗保险是白花钱,就没参保。谁也没料到,他那么棒的身体突然就得了肺病。病虽险,却不太重,住了一两周院后就出院了。有了这次经历,“冇胡爷”第二年就早早交了保费。
“冇胡爷”老两口总是节俭得让人不可思议。他们住的是危房改造中盖的两间石棉瓦房,夏热冬冷。吃的菜大都是自己种的,肉是女儿们送来的,有时候咸菜夹馒头也能凑合一顿饭,村里的商店和和门口的小商贩谁也别想轻易挣到他们的钱。那年村上修街道筹资,每人100元,“冇胡爷”硬是没交那两个人的筹资费。最后村里的街道都修完了,唯独他家门口那条路拖了几年才修。他生病后为不给女儿添负担,不听女儿们的劝告,执意下地干活,他和老伴依然自己种地,自力更生。而他的肺病似乎也会“看客下面”,对这位顽强的老者没什么大影响。
“冇胡爷”这次病发得突然,并发症来势凶猛,发病二十多天后因脏器功能衰竭而离世。
(二)
我家最早的邻居是西建哥一家。按年龄,西建哥是我的父辈;按村里的辈分,我叫他“哥”。西建哥个头不到一米七,筋骨有力,一顿饭能吃一盆黏面,把一百多斤的麦袋子扛得呼呼生风。在我心目中,西建哥是“铁人”,是力量的象征。
三十年前,西建哥的妻子因为脑血栓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从此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家里人口多,温饱之外略有节余。他家当时住着破旧的土坯房,宅基地只有一间半宽,当地俗称为“间半庄子”,窄得住不开。这时,西建哥已经买到了废弃村小学的一块宅基地。为省费用,他在农闲时节,独自一人用架子车拉土垫庄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硬是把一块不小的庄基地从深坑垫成了高台。经过多年奋斗,西建哥一家终于搬进了新房子里,也背上了一屁股债。西建哥过日子不惜力,种棉花、种辣椒、栽梨树。天热的时候,下地的人都回家避暑了,还常常能看到西建哥光着膀子在地里除草施肥、理蔓整枝,脊背晒得黝黑,肋骨条条分明。
西建哥拖着一家人,终于熬到孩子长大成家了。西建哥支持儿女都出去打工,自己照旧干着家里地里所有的重活。后来,日子渐渐好过了,他家连续添丁进口,又准备加盖房屋了。
前年听说西建哥突然得病了,是癌症。我当时听了没反应过来,从记事开始,时隔多年,他的“铁人”形象印在我脑子里。这一刻,我蓦得明白,“铁人”也是血肉之躯,也要承受生老病死。手术结束后,西建哥成了全家重点保护的病号,子女辞了工,从外地回来照顾他。西建哥终于被迫过上了清闲的日子。
岂料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西建哥就在一次例行体检中出了状况,撒手人寰。那年他刚满60岁。
(三)
秀芳婶家在我家右前方。她近一米七的个头,在一群大娘婶婶中鹤立鸡群,在家门口一说话整条街都能听见。
秀芳婶有两个儿子,都早早出外打工了。2006年,大儿媳怀孕后,留在家里由秀芳婶照顾。秀芳婶那年才40出头,刚升格为婆婆又要升级当奶奶,喜事连连,高兴得不得了,尽心尽力照顾儿媳妇。怕影响儿媳妇继续外出打工,孙女出生后,没让吃一口母乳,秀芳婶年轻体壮,没日没夜照料着母女俩,几个月后儿媳妇就留下孩子打工去了。秀芳婶日夜操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孙女。那时她的二儿子还没结婚,她和男人还要抓家庭经济,一边种着大棚甜瓜,一边照顾孙女,忙得不可开交。一季下来,秀芳婶就瘦了两圈。
孙女刚上幼儿园,二儿子又有了孩子,也把孩子送回家来,由秀芳婶照顾。秀芳婶和男人也顾不上抓家庭经济了,焦头烂额地照顾着孙子孙女。好容易把孙女带到上小学的年龄,大儿子儿媳打工颇有成就,接孙女去一线城市上学了。
清明节我回家没见到秀芳婶,听说她大儿媳刚生了二胎,她又去大儿子居住的城市照顾儿媳和孙子去了。二儿子的孩子在上幼儿园,由秀芳婶的男人独自一人在家照顾着。
秀芳婶今年50出头,依然奔波在照顾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的途中。
(四)
这就是我的乡邻。祖辈人毕生在土地上劳作,节俭到吝啬,居住陋室、粗茶淡饭,他们已渐渐凋零;父辈人打拼一生,中年过后再次积聚余力,支撑着子女离开土地寻梦未来,他们在慢慢老去,有的已经过早离开。
这又不止是我的乡邻。我的村庄是西部地区最普通的村庄,这样的村庄成千上万。在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村庄里,您的乡邻、他的乡邻中,该会有千千万万的这样的人吧?年迈的“冇胡爷”们反复折腾脚下的土地,清苦一生,模模糊糊地期待着幸福的远景。“西建哥”们想法变多了,在土地上折腾出了一些花样,用仅有的力量,匆忙让子女逃离土地。年轻一些的“秀芳婶”们眼界开阔了,早早做出打算,让子女离开土地,殚精竭虑帮子女稳固着后方。也许,这是当下经济欠发达地区农村的一种普遍生态。
幸运的是,村庄默默无语,用宽厚的胸膛哺育着、接引着一代又一代。新的一代在渐渐成长,旧有观念和生活方式在悄悄地嬗变,新的生活方式正在酝酿、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