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疾者的爱

作者:白采

“…………

我不料来到了你们这里。

我虽足迹走了国中,

但不料会来到了你们这里!


你的盛意,我已明白;

当你对我表明你们这里付托,伊的倾慕,——

这正是一个年老人所该有的心事。


但是,

矜怜我!

我不能回答;

我是一个飘泊者。


这里山川的美丽;

这里主人的恩惠;

和你告诉我的关于伊的属意;

我都刻在心上。

但是我不能回答你所问的。

我是一个羸疾者。”


“你的声音呃咽着我听不清了!

在你荒渺的前途,

为什么不息地走着?

那残酷的人间,

你该与他们隔离;

那里只有纷扰不堪,

我却愿在这里给你以快乐。”


“先生:

感谢你告诉我许多有阅历的话;

那里我并不希望得着什么,

我不过为自己跑跑玩的。


不要让伊伏在你旁边哭泣,

让我去罢!——

这些话反正使伊伤心;

我怕见伊出着眼泪。


我们原不过偶然的遇合,

请仍当我是一个生客。

你们为我枉抛了许多心力,

但我不能用我的手拭干伊的眼泪。”


“少年:

你不可过执滞,

更易使你加增年纪!

你莫常是恭谨的样子,

更易使你忧伤!”


“你的话我都相信,

恕我却不能折服。

伊今天不对我说半句话,

反正是比你明白我了。


这正是我不愿受的称呼

——少年;

我恰不是一个少年!


韶光如果是可以追转的,

我便把它一一献给伊。

将我以往的童年,

都展开在伊眼前。

——我若得不到这般的礼物,

我便不敢见伊了。”


“怪诞的少年:

你竟使我也战栗了!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

可惜你冒犯了任意毁蔑快乐的罪恶!


你不能冒充年老,

——正如我一般。

我们的年纪原不在经过几个春夏上计算,

却计算在我们自己的精神里。

‘少年’如同四季的花,

留有种子的都可开!

比如你不能欺我是老,

因为我还有我最后的一日。”


“先生:

这些话并不使我兴奋,

反更哀痛!

先劝住伊不要再哭,

伊如果尚能体恤我,

不要让我说话出力。


我也有一度奋力开过我‘少年’的花,

怒茁!——

也便是先衰的朕兆了。


我将譬喻着,

桃花并不自己轻薄,

它并异常努力自己的贡献,——

在一切花中,它最有成就;

但它也最先谢了!


那些爱菊的人们,

那抿着嘴站在一旁嘲笑了!

这正是桃花不自料的悲运,

它却不因此轻移了自己的本性。


先生:

我也有过一度尽量的泄露,

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

而今我是一个羸者。


这里山川的美丽,

这里主人的恩惠,

都是我所爱慕的;

只是我不配有享受的资格。

如果我一时不审量自己,

也许便是贪鄙!


先生:

你不能援助而有益于我,

反之我也不能报称而有益于你;

人群的关系都不过如此有限。

我们只是偶然遇合着,

请你只当我是一个生客。


当我初来那山道口,

拜见了你们的时侯,

我是非常喜悦!

想着:你们必将有什么给我。

而今我的观念变了,

被这过大的恩数,倒把我吓跑了。


大惠我既不胜负荷,

别人的小惠,我又不屑;

那么,需要的援助,

——一样是于我无益!


我更明白,

人们除了相贼,

便是相需着玩偶丢了。

怒我唐突,——

你们也不过为了有可重视的重视我,

需要的儿戏我。


若果我一无可以供你们的驱策,

我们彼此当然不生轇轕,

怎奈我终是不堪的脆弱,

便不如在你们游戏之前先被弃掷。


我是不愿那相贼的敌视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这顽固的少年:

你不要佯装着寡情的样子,

说出许多悻悻的话。

你是从前用情太过度了!

我能探出热的心还藏在你严冷的脸下;

但我们并不希图你那太过度的。


你确是性情受了伤痍的弱者!

我愿见着你俩情热的交流,

把你枯冷的心温转来;

我愿你们同开生命之花,

把浓笑永嵌在你俩的唇边。


我晓得你有过许多失望,

你向恶人去寻求他们所没有的。

快恢复了你正确的观念吧!

我将把平和赐给你,恰如你最初所想要的。”


“你便是人间的福主,

你的话已和平极了!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

早使我甘背了正义。

我心上裂开湿漉漉的创口,

不敢悄悄提着走上你们的圣地。

我的罪恶如同黑影,

它是永远不离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

我如果还能把它湔涤,

毕竟是要对寒泉惭愧,——

纵然磨濯了没有痕迹。


已不是纯真的心,

我便不再持赠人。

现在的我,

既失去了本有;

除了自己毁灭,

需要怜悯,便算不了完善。


爱着的越是烦恼,

伊却上了我的当了!

我虚飘飘的心,

你也约束不住了。


我们如果可比做戏剧,

我还记得见过那‘一餐的故事’。

那便是:

——你做‘慈爱’;

——我做‘惭愧’;

——伊做‘痛苦’;

把这些不同的脸谱,配搭一处,

那是多么好看的呀?

无奈我不能扮这个角色。


伊咥然的笑了吗?

——这正是我的意外。

我也只有引起伊这泪痕纵横里的一笑,

算是最后报答伊的了。


‘慈爱’的老人!

‘痛苦’的姑娘!

请饶想你家里“‘惭愧’的旅客!

我说的话多么散乱,

足够证明我是不能得救。”


“少年:

你不用许多诙谐,

掩不了你眼中噙着的泪。

我是不愿丢弃了我的平安,

牢牢守住在这里。

你如果愿意向幸福回头时,

还请你再到我们这里。”


“先生:

谢你许我这长时的叨扰,

又劳你反复的告诫。

愿你们都得着平安,

上帝和你们同在!”


“慈爱的母亲:

你漂泊的儿子又归来了!

你给我不可推辞的恩惠,

你的恩惠不望报酬。


除是母亲,

有谁真爱着羸弱的儿子?

越是别人不爱,

在母亲越是贴心贴意的爱着。

我宁可被众人的遗弃,

只要永久蜷伏在母亲的幂下。”


“儿啊:

只有你知道我见了你的喜悦!

你乖巧的言语,

引起我蕴藏的苦泪。

在你飘泊的路上,

有了什么新闻?

在你孤独的行游,

见过什么异事?”


“母亲

我没有得着什么新闻,

也没有见过什么异事。

因我在这猥琐的世上,一切的见闻,

丝毫都觉不出新异,

只见人们同样的蠢动罢了。


只有一次——

那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次,

我经过了快乐的村庄,

遇见那慈祥的老人,

同他的一个美丽的孤女;

他们是在那深秀的山里。”


“儿啊:

他们给了你什么?

你凭谁的引导到了那里?

你可遭了什么恐惧?

我柔弱无知的儿子!”


“那是我独自行游去的,

——人家都说我是迷了路。

但我仍然高兴的走去,

我没有遭遇什么恐惧。


那老人给了我的只有爱;

那女子也一样的把爱给我;

母亲:

我却一一谢绝了”


“愚呆的儿啊!

他们不将咒诅你吗?

在那里是不是适意?

他们肯不肯舍却你?

在那里你得着怎样的待遇?”


“他们并不咒诅我,还许我再去。

在那里有山中的湖;——

白石浸在湖中,

青山倒在湖里!

那四面环绕着溪流和高树!

他们便留我同住在湖边的别墅。


牧儿在我们四周歌唱,

溪女在我们门前浣洗!

那美丽的女子——主人的女,

常同我携手在林中。

伊两手绕着我的颈项,

合笑着突我是‘成年的孩童’。

伊要我永象一个孩子,

常同伊扶抱在一处。


老人还愿给我很多的藏书,

——那是他一生最珍惜的;

和他所有的田畴土地,

都将属于我。

母亲:我拒绝了,

这些在我已经全无用处。”


“可爱的儿:

我们并不介意这些;

可是他们赠给你精神的爱,生命的礼物,

你竟然没有接受着,

这必然要被咒诅了,

他们是何等隆重的礼意。”


“母亲:

我正为了这个惊宠,

费过很大的踌躇,

说过了许多逊谢的言语。

母亲:你该知道,

你的儿子本是一个羸者!


我是那诳骗的乳母的儿子,

直到了八岁,常是病着!

你生我时已到了衰年。

记得有一次我散学归来,——

伏在你怀中不住的哭泣,

向你苦苦求着乳汁;

你解开干瘪的前襟,垂泪的安慰我。


你给了我散漫的智慧,

却没有给我够用的筋力;

你使我得着灵的扩张,

却没有与我补充灵的实质。

我以为这生活的两面,

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既不完全,

便宁可毁灭;

不能升腾,

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囊穴,

先把它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了。”


“儿啊:

这不幸的消息,

你从何时听来?

这苛察的推想,

是那个教给你?

快撇下这无用的忧疑,

你将陷在永久的悲哀里!”


“母亲:

我是自己常觉惴惴不安,

无端想起的怔忡!

似有鬼魅常凭在我血管里,叫我怨你;

并叫许多的儿子都可以怨他的母亲!”


“儿啊: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寒心的消息,

对于你,有我不可挽回的失悔!

但是,我可怜的儿,

你是我的独子,

你也该顾念着我们的‘血食’!”


“母亲:

我何尝不顾念你们的血食,

但也不能反由暴露了你们的弱点!

为了这性命亡的重担,

即将由我一人身上定夺!

我是日夜心恫失神,

宁可我自己‘胥靡’一世,

痛心舍去了人间的幸福!


一切活在地上的:

花必须带有许多香,色,

鸟必须有那歌喉和羽毛的滑泽。

这些本能的享乐,

尤重过种族的蕃殖!


我只想起便异常骇怕!——

象那‘生存’握着了鞭子,

日夜在我背上抽打;

它极力警告我:

‘必须遏止这流传无穷的遗祸’!


母亲:

你不须为你儿子过自摧伤,

你也有留给我理性的辉光!——

我为了爱人,

能有勇气牺了我自己,

你该欢喜,

这是你儿子无上的荣誉。”


“儿啊:

你过贬损了自己了!

‘物各有取’,

你也一样被人爱上了。

你拂人的美意,

自问到反过意吗?


不可挽回的便不可挽回,

人枉与命运争!

无力的空想,‘愤激’也是可耻!

各人只凭着自己的微力,弥缝弥缝着,

都不过这样度过了一辈子。


儿子若没得着安顿,

是母亲衰老的心上永久的悬虑!

在你稚弱易感的心灵,

譬如琴上的ㄠ弦,

‘轸子’是尤其重要的!

难道忍心叫你母亲长为你凄惶吗?……”


“我的伙伴:

我们是契阔后的相见!

我有无穷的忧虑,

你能助我解决吗?”


“灵怪的朋友:

患着何事殷忧?

向来是浪迹何处?

你如同枯蜡一般的脸子,

神色现出异常的委靡!

在你的忧疑中,

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伙伴:

我所有的忧疑,正如你所说的!

我的憔悴,却不在我面上,

是在我心里;

我想避免人间的爱,

常怕受人的恩惠;

——我是心灵的虚怯者。”


“你的言语太茫味,我不明白;

如同诗一般的晦涩难解。

我庆贺你还不曾失掉你本有的癫狂!”


“我的伙伴

请莫用这含讥讽的口吻对我,

我悸动的心已不能任受了!

试听着,

我将告诉你许多的经过。


那正是我漂泊的途中,

经过了那清幽的山里;

我憩息在一个村庄的树下,

偶被人邀我到了他的家里。


那里虽间有游客经过,

但与外间很疏隔;

全村中罕有什么新奇的事。

那一年恰因了一次集议,

全村都充满了喜气,

为了有人将要付托他的处女。


我被了全村的优礼!

最初认识的便是年老的村长,

——他是一位隐士。

他飘着银丝一般的须发,

含笑着把我看做稀有的宾客。


那里确使我各事安乐,

我䩄颜的盘桓着。

我住在村长的花园里,

在我一生只有那一时使我摄聚了心魄!


原来村中那一年的集议,

就是为了村长的事。

记得那是美丽的清晨,

主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他的意旨!

——他身边正站着他颀长的爱女。


我的伙伴:

你不要惊诧这是奇遇。

我如同被了桎梏,

只饮恨在我心里;

我有说不出的忧惧!——

对着这般许我可爱又不得由我爱的。


当那清幽的月夜,

主人的女,常随我同到森林之下;

清辉散满了我俩的衣襟,

凉飙吹动了我俩的心!

那同游本是主人允许的,

伊是主人的孤女。


伊对我诉说伊父亲垂老的心,

伊说伊喜欢见了我这个远方的游客。

这村长是高雅的隐士,

伊是村长美丽的孤女!

但是我有了心疾,

我不能说爱伊。


伊象相依的小鸟,

对我不住的啁啾,

有时向我的吱吱笑,

伊能使我陶醉!

但是我不能说爱伊,

我是有了心疾。


我的伙伴:

你有了什么意见吗?

我却不能等你的回答;

你莫疑我是癫狂,

我正愿把真意向你陈说。


我眼见人们都穿过这重复的网口,

——各人求着宴安;

但为了倦怠找着刺激,

越是兴奋反更颓唐。

结果,快乐

更增进了衰弱!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

受了现代的苦闷,

更倾向肉感的世界!

但当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

我却怀着不堪的隐忧;

——纵弛!

——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我并不蔑视现实。

垦辟草莱是佃夫的本职,

他不能向主人夸说梦中的收获富有;

但也不能留给后人一些稗种做食。

为了我们拥护生之尊严,

我便自己先受了严密的抉择。


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

我有最大的心哀——

为了我本质的缺陷,

也便毁灭了我深玄的信仰。


我不能谈那离开人间的天国,

但也不能使后人更见有人间的地狱。

我的工作,

只能为你们芟剔芜秽,

让你们更见矞皇璀璨!


我正为了尊重爱,

所以不敢求爱;

我正为了爱伊,

所以不敢受伊的爱。


请恕我,

我的话太茫昧!

但你总可听出我的哀声,

羸弱把悲哀灌满了我的全生命!

我是常常这般患着心悸。”


“惯行矫激的人,

佯狂的朋友:

你的话,我不辩论了。

你的行为,怕不是你的本心,

那又何苦偏执呢?

你被悲哀的薄氛蒙蔽久了,

难道自己不想想该怎样归宿?

你为了顾全别人,反未免大过虑了。

人生都不过汲汲求着偷安,

各人忙着寻些‘苦趣’。

谁不是‘所挟者少,所求者奢’?

你常常自扰!


我不是异教徒,

用不义的话向你探试;

但世界久被魔王统治了,

为了守牢我们本分的生,

諔诡,隐忍,便是我们正当的生法!”


“我的伙伴,

你的话虽不多,却也沉痛极了!

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

不是相吼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本能的受伤之鸟,

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朋友:

你的见解,不可过求艰深,

艰深更能使你的行为舛错!

人们原不过尔尔,

都是‘病的’,

都将就些受着‘疗治’。


你有了痼疾的心灵,

容易发着高热,

你比别人更需要调剂!

牢记我临别的终告;

——愿你归向平易的寄托。”


“劳你这窎远的跋涉,

忍心下了你垂老的父亲!

象我实不值得你这般专注,

你怎的陌生生一人来到了这里?


这不是梦里吗?

我们同流着惊喜的泪!

这离别中间,

你经过了什么不幸?

这跋涉的途中,

你遇着了什么意外?”


“先生:

——我亲爱的!

让我这样称呼你。

你的聪明,

也该猜测猜测着许多处女的心房里,

除了‘所生’的爱该有谁?……


你除了你的父兄,

是不是需要你的朋友?

那末,你便不用怀疑这千里寸心的我了。


谢你问讯,

我一切都平安。

我凭着爱神的光辉生着,

也凭着爱神的保护送我到这里。

我是舍了我可爱的父亲,

我找寻和父亲一样可爱的。

一个人如果只有了‘母爱’便够了,

那末,

他便可以永久躲在襁褓里了。


我们固然需要广博的爱,

但也需要更深刻的。

亲爱的先生:

你如果有意肯扶助我一生,

便请你早送我要还家去……”


“可爱的人:

尊贵的女士!

你的口齿太伶俐了。

你的诚意,使我感动!

但我们并不立刻化成了仙人,

便该顾到顾到人间的事实。


理想不仅是精神的游戏,

是用来改变我们的实质。

生命的事实,

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

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你不能佩一朵萎了的花,

反夸说它从前怎样怎样的艳丽。

正如我不能对你说,

在虚无中反有我的实在。


遗弃了我吧!

我不能满足你的寻求。

假如你错认我做了‘灵伴’,

你便将终于失望了。


若有人叫你莫轻信我,

这是真实可靠的了。

——因为他也正爱着你呢。

在我,

你将遍尝着——

伏侍羸疾者的厌倦;

饱受了——

癫狂者的震恐。”


“执拗的人啊:

你是比别人更强项了,

但你比别人也更痛苦了!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


我知道你的,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你比那心壮的更心壮!

比那年少的更年少!

你莫谩我,

我是爱着你了。


由各人观察适合的,便算完善。

你是我所认为最满意的,

在我正得着我所要得的,

我便是完善了。


只要许我一次亲吻,我便值得死;

只要许我一次拥抱,我便是幸福。

用我自己的手摘的果子虽小,

我却不贪那更大的了。”


“贤明的女士:

请改变你的痴望吧,——

你是病了!

你该明了你有更大的责任,

却超过你的神圣的爱。


我们委扉的民族;

我们积弱的国;

我们神明的子孙,大半是冗物了!

你该保存‘人母’的新责任。

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

这庄严无上的权威,

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


固然我也有过爱苗在心里,

但是却同我茁壮的青春,一路偷跑了。

我是何等的悲痛啊!

我不敢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


不能‘自助’便不能‘合作’,

为了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你该自爱,——

珍重你天生的黄金时代。


你须向武士去找寻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象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变了病的心理;

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

羞耻啊!——

我不如武士和婴儿,

我只是狂人哲学者的弟子。


羸弱是百罪之源,

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我不敢求你怜恕,

我已是不中绳墨的朽质;

在你看出忠厚,

那是我不可赦的堕落!”


“我心爱的人:

你的话太悲酸了!

你该自己平静些吧。

你是太受了世俗的夹拶,

把你逼向这更偏激的路上。


但有人却倾心于别人所弃的;

溺爱的愈觉可爱,

不易接触的愈觉可贵!

你莫自馁,

为了你——

爱的力,使我反厌弃了一切的健全。


你不须唱着往而不返的歌,

我将轻轻招手唤你转来;

你凡是失败过后,

便可奔向我松松放开的怀里!


我虽不愿对你怨恨,

但你该记得在我家里的不逊!

那便是——

‘慈爱’受了你的侮辱;

‘痛苦’受了你的蔑视;

你忍心欺负了老弱的父女,

我倒要替你‘惭愧’。


你莫故意推伤我的心!

我是一路上踏着自己的眼泪来的;

你若肯搀着我的手一路回去,

我便将含笑着一步步再踏上我那来时的泪迹。


我如果还能得着我所寻求的,

——这最后胜利的凯歌,

便不负了我所损失的。

当牧儿再见他所失去的小羊时,

顿然忘了才被主人鞭鞑的痛苦。


你不能体贴我些些吗?——

我是不愿我年老的父亲常为我操心;

你也该知道我两头牵挂着一心!

如今,我将乞求你最后的决定,

你不能试这样向我说:‘回心吗’?……”


“请莫把这柔软的网,张在我四面,

莫把这陶醉的语言,灌入我心里;

败了的战士,受了慰抚反更觳觫!

枯㚏浇上甘霖,更增添它死灭的警惕!


铩了羽毛的鸟,

不敢向它的伴侣张开尾巴;

落地的花,

差红了脸,再不能飞上枝头;

我落魄的心,

不敢再向你面前夸示。


我将耐着苦空,

如同那些僧侣;

我将忏着已往,

甘心做一个狷者;

我将在梦里伴着你,

你只当我是不归的荡子。


群花争笑着迎接春王,

但这不是枯㚏的事;

你是人间最可爱的,

但这不是我的事;

为了怕阻碍阳春的工作,

我不该枉占一寸园地。


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放药!

我是——

心灵的被创者;

体力的受病者;

放荡不事生产者;

时间的浪费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


我敬礼的姑娘:

请早归你自己的故乡。

那里山川的美丽,

那里主人的恩惠,

我永不能忘!

我愿你们如山如川的安宁美丽;

在这莽莽的天涯,

须记常有人遥为你们祝福!


我将再向我渺茫的前途;

我所做的,我决不反顾。

请诀绝了我吧!

我将求得‘毁灭’的完成,

偿足我羸疾者的缺憾。”


一九二四,一,六——八,属草。

(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九三五年十月出版)







自己墓上的徘徊

读《微音》程本海君哭祖父诗,以笃厚之人,发为凄怆之辞,弥足珍叹!程君既复索余一言。余狂人也,虽蕴深衰,不能如程君之哀思切切动人;辄索己意草为此篇,将思所以杀其悲云。


引起我怀疑而且惊异!

为什么老年人都爱踏上他自己预定的坟地?

在无限的宇宙里,

独恋着这数尺小丘上的一撮土。

我仿佛看见:

谁家的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他自发飘飘映照着青青的树;

他微弱而和平的呼吸,调节了太空的灏气。

——他为了默契着这人生各各的归宿地。

却不料留给了后人一种有力的暗示!

而且带着一个永久凄怆的回忆?

青山

黄土

如果认得这便是它永久的主人,

也应该助我们少年人深深的叹喟:

世界是否悲哀的?

人生是否纠缠?

死是否解?

也只有龙钟的预言者立在他

正在心里细细领会,

领会着,

说不出的

也不肯说出的;

更不许我们少年人猜测半点消息。

朋友啊,

在那山上

我们永存着不幸的印象,

怎知不正是他们老年人融融泄泄的无限欣娱吗?

你该记得:

他是怎么立在那高丘上,

怡然然笑着,

浩歌长吟着,

徘徊瞻眺着,

他是何等盼待这人生永久冥漠的归宿?

自己衰损后的筋骨

却不厌地日日到这里巡视着,

他想仔细认识这四面预备拥抱他的山色山光,一草一木;

——在他死以前,

先来玩赏留连这死的神味。

我仿佛!看见:

谁家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只有他对于这人生的究竟

有了充分的辩解;

他并预备下满怀无声的诗意,

都将愔然地带向这幽秘的墓穴里。

朋友,

你若再向那山头涕泣独步时,

老公公已然长眠在地下了!

——这是何等酸鼻的呀?

但他却还能听见你所想告诉他的一切言语

他只莞然:

“少年人原不能了解人生的真义,

——究竟的归宿

但你们应该努力你们自己所有的路程!”

是啊,

他是不肯把别的消息告诉我们太早

也不愿我们预先知道;

为了顾全我们生之瞬间的陶醉,

他不愿使我们感着丝毫生之愁苦与厌倦。

不错,

我们确然离归宿的时间还很远,

用不着这未来的无益的虚虑;

我们眼前也还有我们该走的路。

让他们老年人

徜徉在他的“觉路”去吧,

他们原该都是可敬可羡的达者啊!

我仿佛看见:

谁家老公公携着他的孙子,

他颠颤着从这墓道上逦迤走来;

现在,

这老公公已然长眠在自己亲眼预定的地下了!

少年人啊,

他固然不愿我们过为他悲伤,

悲伤在他究竟有何益?

只可惜我们的天真怕也同他一并葬下去了!

这却是无可疑的,不幸的,可悲的事实!

朋友,

宇宙和人生毕竟是一个悲凉的哑谜;

许多前辈留下我们各个都孤零零的陌生生的走在这冷清清浩漫漫的同一条路上,

正有我们必须感受着和接触在眼里的现实,

我们又不能假意装做旷达。

制不住的淫淫眼泪啊,

我也忆起了我的故乡;

那山头日日徜徉的白发的人,

他是怎样也给过我的暗示?

——

我也是没有了父亲的人啊……

一九二四,九,三一。


【附述】前年俞平伯君为《我们》创刊号,凡五征拙著长诗《羸疾者的爱》,至缄札累万言。仆诗雅不愿传,必不得已第一次发表亦不欲假手他人。故坚不之许。其秋程本海君见《微音》,中载程君哭祖父诗,知余善感,遂索和。迫余诗成,程君又亟谋刊诸《微音》。颇倍余初旨,亦未之许。——二事今皆耿耿焉!顷俞君为《我们》第二期,恳恳重申前意,且云朱佩弦君正同致此忱;彼等固未知仆现已单行本自付梓将竣矣。既来能终秋,乃漫以和程君之诗续付《我们》;他日《微音》若欲复登,亦无不可。盖仆自《羸疾者的爱》已一度以色相示人,此后老处女即不妨放诞一受而为荡妇矣!然苟非意所乐从,须防仍未可妄干也。一笑。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琐琐自记如此。

(原载一九二五年《我们的六月》,亚东图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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