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间的新年要比天宫有趣得多。
作为六界里所剩不多，已成为稀罕物的上神，我自然被请去了天庭盛宴，哪怕只为天君添添颜面。只是，今年这感觉略微不对。
我虽地位极高，却爱清静，偏居一隅，和天庭的往来并不多。但我的人缘还不错，与一众神仙平素照应不断，所以气氛一不尴尬，二不冷落。只是，依然觉得心烦。而且很烦。是因为吴刚偷懒，这桂花酒酿得不如以往尽心了，还是这舞这乐，不合我的口味了？一时说不上来。
偏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同胞兄弟，看他如往常一般如痴如醉的样子，我突然很不解。是他变了么？还是自己变了？又饮了一口酒，依旧淡而无味。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得站起了身。
我向天君告了假，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回家去静养。天君听完我的话，非常异样地看着我，杯中的酒竟然洒了。不怪他洒了酒，只因这话真不像从我口里说出来的。想我这一届战神，何时说自己身体不适过？即便真有不适，也定然不会说出来，更不会让人知道。
想当年和魔族一战，我不小心中了一剑，伤口离心脏只差了半分。我非但没吭声，还用仙力强行封住了伤口，没让鲜血流出来一滴。手里握着长剑，我沿着菩提河追出来三千里，最终将那魔君一剑穿心。
我被他们扶进了营帐，望着徒弟和药王异常关切的眼光，只淡淡道了声：“无妨。”所以，我是不败的战神。
难怪天君今天会这样看着我。因为这样的我和平素不大像。
只是，我却顾不上他了。顶着他无比异样的目光，我低下头，一个人默默地贴着边角，从宴席中撤了去。
匆匆忙忙地回了家，点手招来最小的徒弟，看着她诧异的目光，不等她问我为何会提早回来，只轻轻道：“随师父去人间，有要事做。”
02
她蹦蹦跳跳地在人丛里穿梭着，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往返。给大师兄买个精致的水晶砚台，给爱做菜的二师兄寻个趁手些的锅铲，再给三师兄添副种桃的护具，让那清冷的后山多些桃花的味道。
我只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既不催促更不阻拦。许是神仙做得久了，居高位的时间也久了，离人间反倒是越来越疏远了。只这次下凡来，似乎有了不太一样的想法。是因为身边多了个雀跃兴奋的小徒弟么？
只能说自己更加敏锐了。小巷里抚弄孩子熟睡的大娘，阵阵低语中透出了格外的温暖。而街头小商贩们的笑容里，也比以往多了太多的热切和真诚。就连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们，也似乎比平日更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凡间这些极为普通平凡却又转瞬即逝的小幸福，在我眼里突然变得无比的真心实意，也温暖异常。
忍不住走上前去，搂住了自己的小徒弟。触摸着她细巧的腰身，感受着她像欢乐的兔子一般在我怀里片刻不宁，心里漾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而她就这样半倚在我怀中，拉着我的手，时而讲着师兄弟之间的各种趣闻，时而抬起头来，用那明亮的眼神雀跃地看着我。而我则垂下头，在她耳畔低声和着，让她柔柔的发丝在我的鼻尖滑动。突然很想眼前的路会永无尽头，也想可以拉着她，一直地走下去。这愿望，很奢侈么？
走着走着，街角出现了一支很美的藤萝花。紫色的花瓣，鲜绿色的藤茎，盘桓在一棵高大的古木之上。她好奇地走上前去。四下里阴风一盛。
“别动！”我叫道。
而她却触到了那柔柔的藤蔓。突然间，藤蔓展开，从中腾起阵阵轻烟似的薄雾。花叶中间猛然转出一个圆形的空洞，犹如巨大的漩涡，吸噬着所有的一切。再做其他反应已然来不及，我只得将她托出了花茎的漩涡，而自己却被越吸越深。
03
我被吸进了幻境，紫藤萝的幻境。本来，我便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那紫藤萝刚得了些道法，便跑到凡间设幻境坑人。对于一个小小的紫藤萝精，根本不用我亲自出手，更不用我带着徒弟赶在人间过年的这几天过来解决它。我承认自己很有些私心。
而自己落入紫藤萝的幻境，却是个意外。当时赶着救人，抽身不及，索性由着被吸了进来。
对于凡人乃至一般的小仙，紫藤萝幻境确实难解，很能够诓住他们的心神。但对于我，这六界之中唯一的战神，却是小事一桩，只是从外面打碎还是从里边打碎的区别。想让自己脱身，就像弹弹手指一样简单。
所以，我并不着急。这幻境很有些意思，其实是个梦境，里边并不是恐怖的环境，也没有吃人的怪兽，而是一个人的梦境，也是那人内心里最真实的情景。也就是说，你心里想着什么，便会在这梦境里见到什么。很多人被困在这里，大抵是见到了自己最想看见的东西，沉迷其间，因丧失理智而被梦境吞噬。
所以我便很好奇，活了三十多万年，我心里到底想着什么。隐隐的有些怕，怕我心里真如白纸一张，一片苍茫。更怕自己内心的映射，会是紫藤萝诓人以来最为无趣的。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这三十多万年的光阴，真的会什么都没留下么？
但是，却不是这样。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幻境竟然是有颜色的，而且是粉红的颜色。我看见了桃花，漫天的桃花，比后山的那片桃林还要绚烂。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至少不是空白的一片。
然后，我看到了水，五彩的水池，恰似昆仑山的瑶池，而薄薄的雾气在其间升腾。原来我自己也有如此的诗情画意。
再然后，我见到了水里的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站在水的中间，身上披着白色的轻纱，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流泻着，徐徐飘落的花瓣停在她白色的肩头上，在一片雾沼之间，浸透着朦胧的美。
当那女子转过身的时候，我在心里猛地一动。我看见了她，我的徒弟。她雪白的肌肤，清丽的面庞，精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上下翕动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却又默默无语。
我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幻境，但却身不由己地下到了水中，走向了她。我说不清这水是热的还是凉的，只看着层层的波纹在荡漾，一圈圈地从身边铺展开去。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滚烫，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无法掩藏，昭然若揭。
定了定神，我停住了脚步，向池边靠了去，慢慢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要冲出这样的幻境。只是，我真的想么？
再次睁开了眼睛，却看到她踏水而来，面上浮起最为熟悉的盈盈浅笑，我的心在猛跳。而后，凉凉的什么碰到了我。浑身一颤。是她的唇。冰凉，柔软。
我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有些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味道，桃花的味道，她自身的味道，清晨茶香的味道，还有我书房里的墨香，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味道一齐涌来，身体在不断地融化。原来，人完全可以沉醉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原来，这便是吻的味道。
我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住地震颤着。我知道不该这样，我是战神，我定力非凡。然而，身体无法抑制的震颤，心里奔腾纵横的欲念，还有那乍起的惊乱，统统真实得无从隐藏。再一次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依然是一片潋滟的水光，一片粉红的桃花，还有婷婷立于水中附于身上的佳人。
我开始掐诀念咒。我庆幸自己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要想解除幻象很简单，只要拔出长剑，面前的这个人便可消失若云烟。然而，拔剑的手却从始至终无法伸出来。
04
我长叹了一声，我闭上了眼睛，我屏息静气，我掐诀念咒。终于，耳畔听到了风声。感觉自己终于从这幻境里抽离了，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果然不再是一片桃林，五彩的池水也不再见。面前是个小屋。我不得不发出一声长叹。法术用到了极限，竟然还只是离开了刚才的情境，未能彻底脱身。是紫藤萝精的法术太高超了，还是我根本就不想离开？
我无奈地走进了那间小屋。这才注意到，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榻。整间屋子被红色布满了，红色的桌幔，红色的帷帐，红色的喜字，还有红烛在桌上点点闪亮。我停住了身。
床榻上斜坐着一个人，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只是能看到她红色的衣裙，一双红色的鞋，还有小小的脚。
这是新娘的装扮。低头再看自己，竟然也变成了新郎的红妆。有些欣喜，有些悸动，我轻轻挑下了新娘的盖头。我知道，那个人会是谁。
果然，她那张秀美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不知是因为红烛的光，还是因为羞涩，那雪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抹嫣红，继而慢慢地荡漾了开去，有如雪地里绽放了一朵梅花，美得让人心醉。
腿有些软，于是便坐了下来，顺势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双眸盈盈若水，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低低地向我诉说。而我觉得自己似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都听懂了，心里荡漾得紧。
就这样拉住了她，紧紧地握着。一时间有种错觉，仿佛可以永远把她留在身旁，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得时光既慢且长。我失去了时间观念，也失去了方向感。只觉得心里慌，浑身也烫，小腹的那根经脉止不住的痒。一侧身，我附到了她的身上，嘴附上了她的唇，手在她身上摩挲着。
怀里的人低低地发出一声嘤咛，微微推了推，我这才猛然惊醒。我这是在幻境里。我竟然做起了春梦！我是上古的战神，我一生干净磊落，不近女色，从未对谁动过情，却怎会如此的欲火焚身？！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知道那藤萝精远不是我的对手。我强迫自己入定。我觉得，我成功了。
我睁开了眼睛。红色的新房终于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阴森森的树林，还有幽幽的光，明明灭灭地闪着。未及反应，一剑迎面劈来，我纵身跃开。
立定了身形，才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了面前。黑色的斗篷，黑纱蒙面，没有脸，却和我自己有些像。我突然明白，这是我自己的影子，背负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惊慌、恐惧、自厌、羞愧……
黑衣人手里握着剑，招招夺命。
而我，却彷徨不知所措。
这是我打过的最诡异的一战。对手竟然是自己的影子，还有所有的负面情绪。我只觉得心慌。
然而我越慌对手便越强大，此消彼长。一剑又一剑，剑剑带着冷森森的光，虽然每一剑都是我最熟悉最擅长的，我也深谙每一剑的走势和变化，但却不知该如何抵挡。
而我只在仓皇躲避，甚至没有拔出长剑的时间。突然，胸前的衣服被剑尖挑破，我赶紧一闪。打过这么多的大战，我从未这样的狼狈不堪。
我知道那对手既然是我的影子，而我只要寻回我的正面情绪，便可以打败它。我寻找着自己以往的自信、自傲和自负，但这些却在此时不知所踪，仿佛早就被统统抽离。
我闭上了双眼。我无可奈何。
这时，一道巨大的光芒从天空突然而降，为黑暗撕开了一道裂缝。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了我，把我径直带出了幻境。
05
我睁开了眼睛，定了定神。我看到了凡间的街巷，我知道自己被人救出了幻境。我见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还有让我沦陷其中的那个人。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来身为战神的我也会如此狼狈地陷在情里，无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