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具或美丽、或衰朽、或健全、或残破的皮囊,都承载着与其体量完全不相称的灵魂。每个普通的个体,他们形体有限,但他们的内心却缤纷张狂、光怪陆离、满是奇思妙想。走近他们的内心,你才会发现,原来平凡如她,灵魂却如此有趣而美丽。
蔡崇达的《皮囊》讲述了若干小人物的故事,对于母亲的描述散落在若干篇章。在他的笔下,我看到了熟悉的母亲特质:坚贞隐忍、坚韧不屈、充满希望。我也看到了不熟悉的“母亲”,她不是以为人母的形象呈现在众人,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女人,在不同处境下的女人:羞涩而勇敢、柔弱却强大、固执且天真。总是呈现出两极的状态,却又巧妙地将对立的特质包容在一起。
其实,后者是更真实的母亲。她被贴上了母亲的标签,但骨子里是女人,有着自我渴望和追求、自我坚守和救赎的女人。读懂了母亲,我可能会更尊重每一位女性的过往,不管她是风烛残年,还是风华正茂......
爱情是永恒的话题,也是女人永恒的梦,不管她衰老还是年轻。
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只有一个信物——房子。“我会把这块地买下来,然后盖一座大房子。”这是父亲对母亲的承诺,也是父亲对母亲的爱的明证。父亲用自己的辛勤和努力,送给母亲一座刻着两人名字的完整的石板房后,失败、焦虑、几轮折磨,最后中风。
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弱小的母亲身上。母亲不到九十斤的身躯经营着设备落后陈旧的加油站、照顾着父亲和儿女,还背负着一个雄心壮志——建房子。从两层到四层,从父亲活着到父亲死,从鞭炮喧天的庆祝到指指点点的非议,甚至遭受被拆迁的结局。
母亲坚持了下来。当儿子平静地提出“大门要放写有父母名字的对联”时,母亲已是满脸皱纹,但脸上却绽开了羞涩的荣光。她的爱情,不是爱情剧中歌颂的双向奔赴、共同成长,其中的一方后半生是她最沉重的负担;也谈不上赌茶泼墨莳花弄草的文化人的恋爱狗粮,她的生活中充斥的是钱臭、疾病的气息还有贫穷的味道。
但她的爱是博大深沉的,盖房子就是想让父亲发起的家庭依然健全完整。她的男人,只剩下了一具残破的皮囊,最后甚至连皮囊都荡然无存。但她会为他建好彼此的心居,这是她从没表达过、也永不说出口的爱情。那飘飘零零的远去的游魂,永远都有家门向他敞开;那漂泊在外的儿子,一辈子有家可回。这就是母亲的朴素爱情。
神明到底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是母亲爱的救赎和获取心灵宁静的港湾。
《我的神明朋友》以诙谐的口吻讲述了关于母亲信仰的故事。母亲曾经强悍又固执,不相信神明,神通广大的神明并没有帮助她摆脱过困境,即使她是神婆的女儿。但当她的身份转变,成为妻子、母亲,她对生活的需求越来越多,她与生活的纠缠越来越错综复杂,她拜在了神灵的脚下。她不是恭顺虔诚的信徒,她是与神灵讨价还价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莽撞女人。
父亲的猝然离去,让母亲诚惶诚恐。她梦中的父亲依然是中风后的模样。母亲日夜不眠、到处求神拜佛。甚至拖着“我”这个不信神佛的人去找神巫,希望能帮助父亲解脱困厄、恢复最初的美好。一系列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操作,母亲始终坚定虔诚地相信,父亲做义工可以消除罪孽。终于在一个月“义工期”满得时候,母亲梦到了二十岁的父亲,纯净澄明。
不是父亲走了,与世间的一切联系就戛然而止。更多时候,活着的人对死者念念不忘、魂牵梦萦。母亲的神明,更多是观照自己的内心,为父亲尽了力费了心不留一丝遗憾,这样的时候,才是对得起父亲的离去,才是成全了自己,获得内心的安宁。
现实是苦涩而逼仄的,有时还充满了不堪。生活其中的卑微个体,也许永远都无法冲出现实的牢笼,但如母亲这样的人,用无限的勇气去延续爱的梦、发布体面的宣言、捍卫仅有的尊严。她的灵魂很大很大,可以超越时空。
母亲的皮囊微不足道,有点愚昧,有点执拗,但内里是一颗纯真热烈的心。我爱,“爱她那朝圣者的灵魂,爱她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