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
——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记
写在前面:
总有些爱以悲剧的形式呈现,但也总有悲剧告诉我们何为爱。
我们才刚结婚,连到商店买东西都还会牵手。我告诉他:“我爱你。”但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听到声响,探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说:“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反应炉失火了,我马上回来。”我没有亲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东西都在发亮。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热气逼人。他一直没回来……
很多人突然死掉——走路走到一半,倒在地上,睡着后永远醒不过来,带花给护士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一个接一个死掉,但是没有人来问我们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想听和死亡和恐惧有关的事。但是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爱情,关于我的爱……
书封上的这段话,给了我太大的震撼。拿到这本书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翻阅,仿佛这段历史的沉重渗透到书的每一页,使阅读变得艰难且残忍。而翻开之后,那些真实陈述所传达的回忆与思索,却再一次让人以沉甸甸的心情读下去或者停下来。如果没有这本书,切尔诺贝利或许只是人类科学史上的一次重大事故,而这本书,把死亡、离别、疼痛、绝望、迷茫、强权、诘问……以及那些核灾难“幸存者”都推到了世人面前,让我们直视着那些创伤,有勇气也更有欲望去思索:我们的过去有多少错误,我们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
情感
在颁给本书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词写道:“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阿列克无疑是一名伟大的作家,在灾难题材的作品里,她避免了同类作品宏观而冗长的叙事风格,另辟蹊径,从一个又一个与事件有关的普通人视角,一点一滴延展至事件的全貌。而这本书切尔诺贝利灾难幸存者口述实录,更是用一个个血泪故事,一点点地将读者带入事件发生后的痛苦、动摇、不安甚至荒诞……
开篇故事的主人公,是参与过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反应炉失火救援工作的已故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及其遗孀鲁德米拉·伊格纳坚科。讲述了妻子照顾参与核反应炉失火救援工作的消防员丈夫直至其生命最后一刻的故事。除去核灾难、离别和死亡,我想这肯定是个足够浪漫的故事:两个人新婚初期的相依,排除阻碍的相守,不动声色的告别和寸步不离的陪伴,让文字浸满了花朵和蜂蜜的气味。在这样的美好里加入灾难和生离死别,读起来,就有了感同身受的无奈和伤痛。“他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伴随着血液和粘液。手臂和双腿的皮肤开始龟裂,全身长疮。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一簇头发留在枕头上。”看着心爱的人死亡却无能为力,这样的痛苦无疑漫长且深刻。
这本书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一名核灾难清理人(被政府征召清理反应炉爆炸后留下的放射性物质的人)的妻子(瓦莲京娜·季莫费娜·帕纳谢维奇)所讲述。故事里的主人公如自己所说“是个为爱而生的人”,从无忧无虑地享受爱情,到满怀希望地盼爱归来,再到心如死灰般埋葬爱情。经历了数年的刻骨铭心、轰轰烈烈,更承受了余生的肝肠寸断、天人永隔。
第一个故事中的瓦西里直接受到一千六百伦琴的辐射,从住院到去世经历了较为短暂的时间,而少量但持久的辐射在清理人的身体里从埋下种子到全面爆发,却经历了数年。当然,我们无法更无资格去讨论二者的痛苦程度,因为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同样宝贵,而留下的人,也都在一生承受。在被灾难切割的人生里,很多人,也只记得“不久之前我过得很快乐”。
还有失去女儿的父亲、生下畸形儿的夫妻和没有等来儿子的母亲……当政府要求他们遗忘,世人安慰斯人已逝的时候,他们用叙述、控诉、愤怒、眼泪或沉默告诉着你那些逝去的“都是我的……我的爱。”
政治
作为一个在前苏联体制下成长起来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经历了三观的转变。在她早年的作品里,依然延续着苏式革命文学的高大全。只是后来,真相让她无法回避,更无法逃离反思。这本书里,有对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后政府措施和态度的记录,这些过于真实的叙述,或许应该成为今天正在发生的某些事件的警示。毕竟,触碰过去,不仅为了缅怀,更要在苦难里找到指引现在或未来的光亮。
为了掩盖核爆炸后城市被污染的真相而制造并播放的“温馨”画面;为了让年轻人自愿清理核爆炸残留物而编造的“美好”谎言;为了减少所谓的恐慌而严密监听相关人员的“必要”举措……“这是我国政治宣传活生生的实例,这里成为专门制造白日梦的工厂”;地方党支部才吃得上的萨拉米香肠、官员们另外准备的食物和偷偷打包的行李……“被污染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人心”。
正如书中所说“切里诺贝利事件常被拿来与战争相提并论,但前者严重多了。战争是人们可以理解的。而切尔诺贝利呢?人们对此哑口无言。”核反应炉爆炸给人们带来了最初的伤害,政府的隐瞒和欺骗扩大了人们生理上的损伤,而数年之后,真相被揭开所引发的思索,又在“幸存者”的心理上烙下了更深的伤痕。
残酷的真相在一团和气里显得格格不入,看清现实者被打上贪生怕死、妖言惑众的标签,普通民众无疑成为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受害人甚至牺牲者。被强迫也好,被蒙蔽也罢,当权者打着维护国家稳定的幌子,将真相埋到地下、扔进火里、止于人心、诞于现实。而看清这一切、感受这一切、醒悟这一切,却要花上经历者数年、数十年甚至一生的时光。然后,“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家园
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后,很多城镇遭到了污染,很多人被要求撤离他们生活的地方。他们不理解爆炸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他们来说,牛奶还是牛奶,马铃薯还是马铃薯,生活,仍旧是原来的生活。“即使有辐射,这里依然是我的家,其他地方都不需要我们,连鸟都爱自己的巢……”
于是,有了拒绝撤离,央求军队留下的老人;有了夜晚偷走自家房门的父亲;有了“亲爱的房子,请原谅我们”的不舍;有了“请不要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会回来”的恳请;有了“他们给我们一栋石头盖的新房子,可是我们七年没敲钉子了,那不是我们的房子,是陌生人的。我的先生老是哭,他平常都去集体农场开牵引机,等待星期天来临,到了星期天又躺在墙边大哭……”的叙述。
无论走到哪里,这些核灾难幸存者都被打上了“切尔诺贝利人”的标签,彷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两种人——切尔诺贝利人和非切尔诺贝利人。又放佛他们都已成为一个个移动的核反应炉,遭受着异样的眼光和刻意的疏远。记得柯灵在《乡土情结》里写“人一旦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而这些幸存者们,怀着对回归家园的渴望,却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已经无家可归了”。
未来
“金龟子也不见了,它们没有再回来。也许再过一百年,或许一千年就会回来了,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
“妈妈,如果我生下了一个残缺的孩子,我还是会很爱他。”
……
那些关于未来的思索和期冀,以切尔诺贝利事件为分界,变得如此现世而又小心翼翼。孩子们日常的话语,如泣血般,扎疼了人心。
“书中的人已经见过他人未知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记录着未来。”
摘录
切尔诺贝利撼动了我,也释放了我。
回去之前他们警告我们,为了维护国家利益,最好不要到处告诉别人我们看到的情况。可是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在眼里。
消防员在反应炉用双脚踩熄燃烧的燃料,反应炉在发光,但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派学生拉田里的藜草、收集麦秆,一对年轻夫妻牵着手走来走去,你几乎看不下去,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好美!美到不可思议,这让恐怖显得更加恐怖,真的太美了。居民却得像畏罪潜逃的犯人逃离这个地方。他们每天带来报纸。我只看头条,“切尔诺贝利——成就之地”,“反应炉被打败”,“我们要继续生活”。
党部官员举办政治研讨会,说我们一定要胜利,可对手是谁?原子?物理?还是宇宙?胜利对我们来说不是事件,而是过程。人生是不停奋斗和克服困难的过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水灾或火灾等灾难,我们需要机会证明我们有多“英勇”。
有人注意到了吗?在这里,没人会说自己是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或乌克兰人。我们都自称为切尔诺贝利人。
“我们是从切尔诺贝利来的。”“我是切尔诺贝利人。”
就像另一个种族。就像一个新的国家。
我们不应该创作,而是记录。……但是现实里人们写得更为科幻。
他们把科学、医学与政治混为一谈。他们就是这样!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为自己找到借口。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发现可怕的事情总是悄悄发生在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