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过年】&【不一样】

01.

“砰、砰砰”一阵斧头剁肉的声音,从李大春家的院子里传出来。李大春头上裹着一条黄围巾,胸前扎着围裙拎着斧头蹲在院子中央,正在剁秃噜了毛的白条鸡。每剁一斧,底下的砧板跟着颤动一下,一块块血呼呼的肉块,便滚到砧板下的塑料布上。西北风从门缝钻进来,用力摇晃靠墙的一棵白杨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像挂了锁链,哗啦哗啦地响,上面的叶子早已落光,大片的枯叶也已进入李大春家的灶膛里。一些隐蔽在犄角旮旯里的余党们,借着北风的力道翻着滚儿又跑回院子中央,一齐凑到李大春的砧板前 。她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换作平时,早就挥舞着扫帚将它们请进了灶门口。可今天有些顾不上,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眼看着太阳已经摸到村西南老柳树的柳条下,气温也跟着一点点下沉,李大春出了汗的脊背上,像贴着一条凉毛巾。

李大春杀鸡宰鹅的念头是临时起的。吃早饭时开了电视,看到早间新闻主持人的手指在她家乡的位置圈起一个圆圈,说这里明后天有中雪来到。正在路上的雪,令她有些烦躁不安,只喝了一碗苞谷粥掐了一口馍,就把饭桌移走了。马上要过年了,这磨人的雪又原路返回,这是不打算给人留机会准备过年呀。看来,这鸡得提前杀了。先秃噜干净剁了埋进雪里,这样,鸡也不用遭罪了。想着这场雪如果再来,鸡舍势必会彻底塌掉,与其让鸡们在冰天雪地捞不着吃喝还要挨冻,不如趁早宰了。

想那十天前的头一场雪,下了一天一宿,把本就不太结实的鸡棚给压折了两根木头。鸡棚上面压的是青瓦,从老房子上换下来的,由于体积大又重又笨的,几乎被村里人淘汰干净了。从主屋换下后,舍得丢弃的人家,直接用拖拉机运到垃圾场或者用来垫生产道上的泥坑,过日子的人家则寻一个不上眼的旮旯囤起来,想着以后用来搭鸡棚或者盖狗窝。大春家就属于过日子的那种。在南厢房拐角的旮旯处,码了一堆,有自己换下的,也有邻居不要的。家里的鸡舍还是她搭建的呢。男人不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必须她出头,一个女人家家修成的鸡舍不牢靠也情有可原。木头不舍得用粗的,净挑些手臂粗细的桦木当木檩,上面铺了草帘又抹了一层黄泥,搭上青瓦已经分量十足了,如今再盖上一层积雪,不塌才怪。

剁了鸡又剁了鹅,收拾好一盆盆埋进南墙根的雪窝里已经快六点了。她把饭放在煤炉上热了热,扒了几口就去调了面引水,明早起来醒发好了,就能和面蒸摆供的面馍。

因为有心事,腊月二十五这天一大早,大春就起炕了。她开了街门简单整了点吃喝,然后就开始和面。摆供的馍不比平常,揉吧揉吧搓吧搓吧,管它好看不好看就能上锅蒸。而现在用以过年给仙人吃,可不敢将馍馍做得没形没样的。不仅面要揉得光滑,还要醒发好。醒过了劲蒸出来没了形状,醒小了馍死塌塌的,就像老妇凹陷的面容,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说,估计就是摆到仙人面前也会遭到嫌弃。

02.

面揉好了正等着馍开,忽地听到门口线杆儿上的高音喇叭里喊:李大春,有人电话里找。李大春赶忙摘了围裙,将沾了灰的花袄往下扯了扯,手叉成耙子状胡乱在头顶搂了搂就出了门儿。

队里的电话设在书记的办公室里。推开门,见书记正背着手挺直腰杆候在话机旁,那敬业的模样差点让她掉下泪来。是你家胜利来的,赶紧过来听呀!书记眉头皱紧看着杵在门口的她,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李大春的心,就像小姑娘与心爱的小伙初次见面怦怦跳得欢快 。她感觉手心里有丝丝热汗冒出。天知道她等这通电话多久了。家里男人在大城市的工地上做工,一年回来不几次。自打上回收完麦走后,人和电话再也不见回来。想起临走前,胜利摁着她的肩膀头承诺道,年底一定回来。年底是啥时候,不就是从迈进腊月门开始算吗?不知是说者无心还是听者有意,反正她一进腊月门就开始在心里数算日子。腊八节来了没人回,小年来了也不见影。家里家外除了她就是空气。那天,她咽下一口腊八粥,嘴里滑出一句顺口溜:腊八粥味香,一家老小聚一堂;腊八喝口粥,忧愁全溜走。喝着念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粥喝了不止一碗,可丝毫没觉得这玩意能将忧愁赶走,相反,对一家人能欢聚一堂多了几分深深的期盼。

那天接了电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咋回的家。脑袋里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句话:大春啊,过年恐怕我又回不了家了。男人还说,工地需要有人看守,除夕到初三这几天,工头儿给出双倍工资,咱出来做工不就是为了钱吗?过年回家了又能咋的,不能挣钱还要花钱……细想也是这么理,可事儿好像又不是这么个事儿。一年只过一回年,钱花了咱们可以再挣。她在电话呜咽着说这些时,男人已经挂了电话。她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喊胜利的名字,听声音是个女的。

大春揉着眼眶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时,书记许大任还瞪了她一眼:哭哭啼啼像个啥?胜利出去挣钱为了啥?还能为了啥?为了逃脱这个家,为了离她的眼界远远的,为了能实现钱财自由呗。但这些,她只在心里说说。一旦讲出去,村里嚼舌根的又不知怎样编排她,这些年家里闹出的笑话还少吗?

回到家揭去遮在馍身上的包袱,见馍馍身上已经开出一道道细纹,正龇牙咧嘴朝她笑 。她懊恼地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棉花团没了分量。该死的电话,该死的刘胜利!明知道仙人们正在来的路上不该爆粗话,说不定这会儿他们已经候在家门外,只等着除夕的请年炮一响,就会纷纷爬上供桌,可她还是没忍住骂。粗口爆了人也骂畅快了,心思又回到馍身上。换作往年,说不定她会把馍毁了重新搓揉成形。刚刚的一通电话扼杀了她的积极,使得人不自觉地朝着灶旁走。揭了锅盖洗锅添水,把锅叉放平上面铺好麦秆草,再把馍一个个小心地掂进去,锅盖盖好压紧,不一会儿便有袅袅热气顺着锅沿子往外冒。看着灶膛里跳动着的火焰,刘胜利的一张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03.

李大春面前又映出她和胜利定亲那天的情景。天刚刚入冬有些冷,她两手插进袄袖,甩动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来到媒人家门口心怦怦跳得急。拿眼扫了一眼全身往下拉了拉袄子,这才扯动门闩。媒人亲切地拉起她的小手将人拖至屋内,指着坐在炕沿子上一身黑色棉衣棉裤的男子笑着说,这是胜利,这是大春。你们俩今天能认识也是缘分,都放下面子好好了解一下。临出门,还将大春的手摊在带着体温的掌心里拍了拍。

大春抬头,与胜利的目光撞个满怀。她感觉心跳加快两腮生了红彩,像奋力跳出地平线的太阳。胜利拿眼睛在她身上巡游了个遍,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似乎要在她身上穿一个洞出来。大春第一眼就被胜利墙一样厚实的身板儿给吸引了。家里阴盛阳衰,太需要有个男人顶起天来。过日子不求模样好赖,只要人肯干顾家就中。胜利对大春印象良好,觉得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碍眼。老人常说,找媳妇模样无需太好,屁股大腰盘子结实的女子能生下小子,就能跟男人踏实过日子。

两人一番拉扯后,把话讲到了主题上。

“媒人都说了吧!你以后要来俺家住,生的第一个娃要跟着俺姓李。”

“嗯,都说了。俺愿意入赘到你家。”大春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大春出来相亲并非头一回了,经媒人介绍相了不少,入赘的话也讲了有几遍,只有胜利不遮遮掩掩答应得干脆利落。

大春娘生了仨孩子,清一色的女娃。按照农村的讲法,家里没儿子,进不了祠堂、上不了家谱,就是绝户了。所以,大春爹妈下决心要让女子当中一人招个男人回家。大春跟大妹相差一岁,大妹比二妹又长一岁。三个女娃齐刷刷落地,又齐刷刷长成了三朵金花。大春学习差,又是家里老大,早早退学帮着父母料理家务忙地里活儿。两个妹妹没有后顾之忧,一直念到初中才下学。大春妈提出要招女婿入赘,两个颇有文化的姊妹像一只只被枪声惊飞的鸟儿,以进城挣钱养家为由纷纷逃离了家。再后来,只在逢年过节露露面,招亲这事儿自然指望不上。大春也想离开家去外面看看,山里穷得连鸟儿都不稀落足,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了。大春妈看到离家的两个女子是指望不上了,一门心思花在大春身上。看着爹妈一天天老去马上需要有人身边照顾了,大春也生了逃跑的念头。可妈妈毕竟多吃了几年干饭早已摸透她的心思,每天当看犯人一样盯着她。有一次,大春半夜收拾好包裹准备逃跑,一拉门闩就见有东西跌进门里。半天,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才用拐杖拄地慢吞吞地爬起来,一看竟是大春妈。

“春啊!你今晚要是走了,我和你爹就撞死在你面前。”大春的爹果然也摸索着来到她屋前。大春哭了,说她爹妈是道德绑架,为什么不是二春和三春?大春哭自己命苦,小时候没捞着念书,给家里当牛马使也就算了,后半生还要被绑在这穷山沟里。哭声没有让爹妈心软,老夫妻抿着嘴一言不发地靠在一块儿,像两座山将大春死死堵在门内。

大春和胜利结婚后才知晓,胜利的老家在贵州,出了名的穷乡僻壤。那里还流传着一句经典的顺口溜: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村里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更别说吃喝,难怪他能一口答应入赘李家。

04.

婚后,二人的感情如胶似漆。一起上山下坡,一起锄地割麦,他们很快有了女儿大丫。户口簿上,大丫理所应当姓了李,由两位老人看管着,让大春两口子没有后顾之忧去忙地里的活儿。时间像长了腿脚,一转眼大丫能下地奔跑了。女儿手脚不老实很喜欢摔东西。有一天,胜利回家发现心爱的茶杯被摔得稀烂十分心疼,朝着她肥肥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大丫哭得卖力,一张小脸像泡在水里,两只眼眶经火舌舔舐过似的让人看着心疼。她抽泣着一头拱进姥姥怀里不出来。大春妈见外孙挨打,朝着胜利就骂开了。话里话外数落胜利只是个倒插门,拎不清自己的位置。孩子再皮再闹,也轮不上他来管。起初,胜利以为老太太偏袒孩子,难听的话并不放心里去。可时间一长,就看出了门道。感情在这个家,他跟牛骡同命只有被驾驭的份儿,想谈人权门儿都没有。就拿卖粮来说,每次卖粮得来的钱,老太太一把掠走了,还私下蛊惑大春,“妮儿以后留个心眼子,一分钱都不能让他上手。吃咱喝咱住咱的还想抓钱绳子,想得美。”也是从那刻起,胜利才真正体会到做上门女婿的苦与悲。但凡有经济能力把媳妇娶回家的,谁肯入赘女方家受窝囊气?

还有一次,大春妈崴了脚不能下地,春爹又常年有肺气肿不能活动太猛。见没人看管大丫,胜利跟大春商量,将他贵州的妈接来住几天,顺带帮着带带大丫。大春去妈的屋里商量,大春妈隔着窗棂就骂上了,说这是她的家,不允许不相干的人进门。骂声惊雷一般响彻,胜利又不聋,气得将饭碗吧唧扔在地上摔成八瓣,张口就与丈母娘杠上了。胜利骂丈母娘见不得闺女日子过得好,大春妈就骂胜利图谋不轨不安好心。还是大春两下跑腿儿溅唾沫讲好话,才让事儿压下来。事后,胜利还是将妈从贵州搬来家里,一方面是宣示他在这个家的主权,一方面是在跟丈母娘叫板儿。只可惜,胜利妈那个瘦弱弱的老太太硬气不起来。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总觉得矮人三分,每日惶惶恐恐在儿子家忙东忙西的,吃饭还不敢上桌,跟家里哪个说话都垂着头低声低气,跟旧社会的老妈子没两样,让大春妈更瞧她不上了。人回了贵州后,胜利的心也跟着寒了。

大春生下第二个娃后,大春妈见是个小子,推翻之前跟胜利姓刘的讲法,坚持让大春给孩子报户口时写成李小虎,气得胜利只差吐血。儿子三周岁时,胜利提出外出做工,大春妈不同意,大春也不同意。可胜利坚持要去,说,如果不让他出去就把儿子改姓刘。娘俩只得妥协了。临走,大春跟他约法三章。逢年过节必须回来,夏种秋收要回来,家里有人情世故需要夫妻一起出面要回来。她提出的条件胜利都答应了。他只想着尽快从这个家逃出去。

男人要出远门了。晚上,夫妻俩在被窝里又滚了一回床单。大春光着身子贴上胜利的胸膛,问他当初相面时看中了她哪点?胜利摸着她油光水滑的发丝说,就是被她的这条大粗辫子给吸引了。大春捶打着他的胸脯说,傻样儿,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说着说着掉下泪来。胜利走后,大春下定决心要永远保留下这条粗辫子,发誓以后不能都听妈的话,将来跟她过一辈子的可是胜利。

05.

胜利出去后再回来,心情果然好了很多。人变得爱说笑了,两人一起收麦时,还喜欢拿话戏耍大春。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大春抬起腰,扬着布满灰尘和汗液的小脸瞅着他,脸呼啦红了。胜利捏了一把她的屁股️一脸坏笑,“看吧,你又把话题想歪了。”说完,张开大嘴笑起来。笑声顺着指缝往外流淌,像一首欢快的歌一直流进大春心里,麻酥酥的。胜利这次回家给每人带了礼物,连大春爹妈也不例外。小别胜新婚,晚上两人干那事儿时,都十分卖力,也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妙不可言的效果。完事后,大春躺在胜利的怀里轻轻问,这次能留几天?胜利说,回去后工地要加紧进度,恐怕一时间回不了家,不过,春节肯定能回的。大春突然想起一事儿,光着身子下炕扯开柜门摸出几块儿裹着红色外皮儿的糖果说,二春要嫁人了,婆家将日子都选好了,就在今年的十月一,跟国庆同日。到时你可记得回来。爹娘出不了远门,咱俩作为娘家人必须出席喜宴。胜利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了捏邦邦硬的糖块儿,又把它们送回柜在上,一把将媳妇搂在怀里说,“小姨子结婚,这喜酒必须喝。”大春这才放下心来钻进被窝。

十月一头一天,胜利果然回家了,还带回两套新衣服。他一边往大春身上套她那件,一边说这新衣必须得买,穿着旧衣去是对新郎新娘不敬。新婚新婚嘛,讲究以新为主。大春望着丈夫,摸着他给自己买的新衣心都化了。她没有告诉男人,二春曾经回来家里几次,对姐夫中途溜号很不满意,操着一张烂嘴跑到爹妈面前叭叭叭地数落起胜利的不是,让本就意见颇大的大春妈刚刚平息的火气,又死灰复燃。那天,是她自结婚以来头一次对二春甩脸子,骂她能说就好好说,不会说就把嘴夹紧了。二春平时被家人骄纵惯了脾气臭,挨了大姐骂也不装淑女了,大声斥责姐夫吃她们家喝她们家,还睡着她们家的女人,就应该俯下身子在身边侍候二老。恶毒的话,使得大春藏在心里的委屈翻江倒海再一次涌了出来。那天,当着爹和妈的面,大春将二春和三春的自私自利抖了个遍。

“养老都有份。你们说,你俩一年回来几次?都说家和万事兴。看看你们,不仅不帮着往下压事儿,还挑拨离间。当初你俩溜得比兔子还快,让我成了倒霉蛋。好不容易把你们的姐夫盼来,你们却不懂得感恩。他哪点儿做得不好?为这个家累死累活,你们个个装眼瞎不说,还要和咱爹妈一起挤兑他。但凡有点良心,就做不下这档子事儿。我把话先撂这儿,以后谁敢嚼舌根搅得这个家不安宁,我们就带着俩娃出去单过。爹妈又不光是我自个儿的,谁爱管谁管!”大春连哭带吼一番折腾,将二春和爹妈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自此,她们果然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就连三春回家也变老实了,话也说得得体。

闹归闹,大家仍是一家人。如今二春要结婚了,大春还是决定和胜利代表家人给她去长面子,免得二妹被婆家人穿小鞋。结婚这天,二春穿着红衣红裤扎着红头巾,看到大春两口子出现,一边呼喊着大姐一边扑向大春胸前,对姐夫视而不见。胜利没跟她计较,权当她是婚前情绪焦虑症。

大春出现后,二春就拉着大姐的手不放。开了席,大春二春自然坐到同一张桌子上。而胜利则被领客的带去别的桌。酒席散后,大春站在堂前等胜利回来,不一会儿,就看他满脸不悦地来到跟前。胜利沉着脸对大春抱怨,说自己被安排在了帮忙跑堂的一桌,几乎都是孩子,只有他一个大人翘首中间。大春一听当即火了,拔腿就要去找二春的婆家说理,问她为何不把儿媳娘家人当人看。胜利拉着她的胳膊将人往回带,面上像下了一层霜。“这事儿,如果没有二春应允,谁敢这么安排。”大春的心像被人夯了一锤子下去,说不出什么滋味。

06.

参加完婚礼,胜利将大春送到屋外,门都没进转身要走。大春自觉对不住他,眼巴巴地看着不敢说话。她心里是想让他在家住上一晚,明日再返回工地的。

走了几步,胜利又站下了。看那天边的游云朵朵,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变成飞鸟,一会儿又变成莲花。它们一定是快乐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大春,如果真有一天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不要怪我。”他的思绪又转回原地,留下几句话后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大春哪能悟不透其中意思?她泪流满面地守在原地,看着胜利的影子越走越远,心也忽地跟着痛起来。她能感觉到,丈夫的心随着他的脚步离这个家里也越来越远了。

转过年,三春也要嫁人了。出嫁那天,大春没有通知胜利回来参加婚礼,自己也以感冒传染为由没有去。二春和丈夫一定会出席婚礼,权当是代表了娘家人。这样想,大春心情也轻松不少。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她心里明镜似的,三春跟二春从小就要好,两人同仇敌忾共穿一条裤子,都不把姐夫放眼里。如果胜利再去,保不齐也会有跟上次一样的遭遇。

由于胜利务实本分,不偷奸耍滑又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说话办事在工友心中比较有分量,几个月后被推荐当上工人的小组长。虽然只管着七八个人,可大小是个官儿。因为工地经常撵进度脱不开身,加之他对那个家的抗拒,夏种秋收忙完后急匆匆走后,很少再见回来。年底,偶尔以看管工地为由,春节也不回家。大春明知道这里面或许不光是工头的意思,一大部分是丈夫自己不想回,却又无可奈何。她多想生出一只万能的手,隔着时空能将丈夫拖回自己身边。她是个女人,也需要身边有人嘘寒问暖。外人说,改革开放后女人不比从前能顶半边天呢!其实,男人不在的日子她们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清楚。

日子在磕磕绊绊中划走,一转眼两个娃也长大了,女儿大丫到了要找婆家的年纪。因为胜利常年外出做工,一双儿女跟他并不亲。尤其是大丫,曾不止一次地公开跟父亲叫板儿。其实这孩子心底里也瞧不上胜利,背地里也学着姥姥骂他没骨气。这话吹进大春耳朵令她十分生气。妈年纪大了不能打不能骂,只能把气撒在闺女身上。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反反复复说教过,可大丫就像喂不熟的狼,对父亲的抵触丝毫没有改观。胜利每次回家,女儿就撇着嘴要不外出,要不就躲在屋里不出来。老丈人过世的头一个中秋节,一家人都到齐了。炒好菜月饼也装进盘子,大春连喊几遍才将人喊上饭桌。女儿吃饱喝足碗筷一推,大爷似的扬长而去,连个眼神都不丢给父亲。饭后,胜利叹着气帮着妻子收拾碗碟。因为心里赌气,手脚也跟着闹别扭,一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大春赶紧低头弯腰去捡碎碗渣片儿,还低声责怪丈夫干活不用心。丈母娘坐在饭桌旁,两条眉毛能拧成麻花。凹陷的眼窝里簇着一团火,将手里的拐杖捣着地面砰砰响。见此情景,胜利胸膛压着已久的火气,岩浆爆发般喷溅出来,差点烧了整间屋子。发完火,把碗筷往水池子里一送,不管不顾回了屋。

八月十六天还麻黑,他就拎着皮包上路了。这一走,很长时间不见回来。大春妈生病住院给他打了电报他没回,出院后躺在炕上需要人伺候,他也没回。二春和三春守在妈妈的床头,不关心病情,嘴却像两挺机关枪,叭叭叭地骂姐夫没良心不做人事。大春这次并没有训斥两个妹妹,她心里也压着火,她认为胜利这次确实做得不对,妈都病成这样了,还跟她计较个毛球!老话不是常说:不跟傻瓜争长短,不跟小人论是非!她想改成:不跟病人论是非。

07.

乳白色的水蒸气顺着锅沿子往外冒,试图将关门闭户的房间,打造成自己的小天地。它们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大春牢牢裹入其中。一种突如其来的压抑、窒息和束缚感,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往外延伸。她扯开门扇逃了出去,那些白色的魔一样神奇的东西,也跟着她的脚步挤出门去。它们四处逃窜狼狈不堪的丑态,让大春有种被解救被释放的快感。她好像头一次理解了丈夫的处境。一个被长期囿于罐子里的人,身心遭受的压迫可想而知,对自由的渴望是能被人理解的。

老太太去年作古,使得这个家终于变得平静。女儿嫁去外乡,儿子小虎不听她阻拦,执意要进城给一位千金小姐当上门女婿。女方家只有一个闺女,听说除去首饰、车子,光楼房就有三四幢。这些高大上的东西,紧紧抓着儿子的心,以至于无论她如何劝阻都无动于衷。想当年,胜利答应入赘李家,是贪图这个家破败的房屋,还是殷实的“家产”?都不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这个人,还有那所谓的无上崇高的爱情了。

可就是这所谓的爱情,伤了他一辈子。一个人把心伤了,即使爱着的人就在眼前,他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外面,阳光一点点地消退,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突然黯然失色。远处的树木山峦开始模糊,一刻钟不到,连轮廓也不见了。北风似乎厌倦了每日的疲于奔命。收起獠牙,将街门轻轻合上,然后躲进院子的一隅藏了起来。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大春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向远方,眼睛里仿佛已看到雪花飞舞的样子。色泽洁白美轮美奂,绚丽中带着悲壮。她的心突然开始毛躁起来。

她回屋揭开锅盖,拿夹子把馍一个个拾到盖帘上,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底忽地冒出。既然丈夫不回,她就飞过去跟他一块儿过年。夫妻之间被一张婚纸牵连,聚少离多感情得不到经营,这张纸会渐渐发黄褪色成为一件易碎品。一旦遭遇狂风,必会被吹得支离破碎。她想将那张陈年的纸揣进怀里,让它在适宜的环境里发酵,生出酒一样的醇香。胜利所在的城市她去过一回,车站也并不陌生。明天是腊月二十七,火车票应该还能买到,即便买不到她也不怕。倒票的黄牛空气一样遍及车站的每一个角落,从他们手里买张高价票,应该很容易办到。只要人能顺利抵达工地,能跟丈夫一起过个团圆年,多花几个钱又有什么呢。

第二日凌晨六点半,大春背着包裹已经坐在车站候车室的大厅里。她脚边的提包里有鸡有鹅肉。这些都是被雪冻过的,现在温度又这么低,不用怕会坏掉。另一个鼓囊囊的皮包装着白馍和整条的腌肉、辣子鸡,这些都是丈夫最爱的。即使不带别的,也要将它们捎上。她还在车站的便利店里买了两包芙蓉王,在贴紧肋骨的口袋里好生存放着。胜利平时干活累了,就好这一口。他每次回家,她都会为他准备上几盒。八点多钟的时候,候车室的人开始变得拥挤。大春买的是十点的车票,看着队伍宛如一条长龙见头不见尾,她的心又急又热,像塞着一把干草随时能被引燃。她一前一后被两个壮实的民工模样的人夹在中间,每动弹一下骨头也跟着咯吱一声。因为担心被夹成肉饼,脊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稀薄的空气下,她胸膛里的火开始燃烧,火焰贴紧她的肌肤,正一点点舔舐着她身上的疲惫。它们又去按摩她的脚,让她脚底发热,生出些许力量。进入车厢坐稳,她从一双双旅人的眼睛里看到疲惫,而她擦了煤油的眼睛,则跳出一摞摞山一样雄伟的砖块儿、悬置高空的塔吊和一堆堆金色的沙土;她看到胜利站在一排排的脚手架前朝她笑。笑得一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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