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过同一条河流。
1.
当我还做留守儿童的时候,那条河流就在那了。我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存在了,应该是很久以前,但它一直在那。 它总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除了在梦里。 透过爷爷门前杉树林的罅隙,我能看到它。
每天早上,挑水的人常在我身旁走过,我看到河水被困在了两只铁桶里,它在拼命地摇晃和挣扎,掉落了,被泥土分了些去;奶奶去河边洗衣服,回来晾干,蒸发了,被云彩分了些去。我穿上河水浸泡过的衣服,我感到河流贴到了我的身体;有拿着钓竿的人从河边回来向我夸耀桶里的鱼虾是他一天的成果;还有养鸭人早上将一群鸭子赶下水傍晚又将它们驱逐上岸。
这条河流始终出现在我的童年生活中,这似乎理所当然, 我不觉得它有什么惊奇的地方。
有一年夏天, 这条河教会了我游泳。和许多小伙伴一起。河水包裹着我的身体, 推着我前进,我感受到其中的乐趣。但这让奶奶不安,他找不见我,便经常跑到杉树林尽头的土地庙旁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总是闻声后从河流里挣脱出来,落荒而逃。但此后的每年夏天,我还是会偷偷在某个午后投入河流的怀抱。直至有一天,它吞没了一个人的身体而没有还回来;后来奶奶的喊声越来越大。我便与河流疏远了距离。
我原本以为与河流的距离是由我来定的。可有一年冬天天气极寒,它将自己藏在了厚厚的冰层下面,像是穿了一层很厚的白色铠甲,无论我站在上面怎么敲打,它也不愿露面;还有一年发洪灾,它居然快跑到我家门口了。它红着脸,凌乱不堪;它气急败坏,似乎表示强烈的不满。 在村里人和防汛人员日夜不停的劝说和阻拦下, 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对河流产生了恐惧。
2.
七岁那年,家人将我送上了村里的学校。
从老师的口中和书本上我得知了许多的河流以及它们的名字。我开始知道了“河流”这两个字怎么写。从一些课文中我知道了更多关于河流的故事。我又对爷爷门前的河流产生了兴趣,开始想再一次接近它。从学校的门口也能看到它。于是在无数个晴天傍晚下学的路上,我和伙伴们背着书包故意选择一条绕远的路回家,我们往往沿着河流走到家,用脚步丈量它的长度;我们还趁人不在时冲上河边的木船,笨拙地拿出竹篙试探河水的深度;我们会在河流离家不远处的草场上歇下来,把书包散乱地丢弃在一旁,做一些幼稚的游戏,追逐打闹;我们还会骑在河边吃草或休息的水牛的背上忘乎所以;我们时常忘记夕阳落山和炊烟升起,奶奶又会在土地庙旁边喊我的名字,叫我回去吃晚饭。
有一次,河边洗衣服的老妇人说她早晨看到一个白毛状的东西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并声称那就是“水鬼” ,我对此深信不疑,一度害怕而不敢再去河边。再后来奶奶的喊声不见了,我更不敢再去河边。
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开始从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口中得知更多关于这条河流的历史。 我知道了河流沿岸很长很高的圩埂,听说了围垦造田的故事。我打量眼前的河流,开始把目光投向河对岸圩埂的另一端。但我那时无法看到,充满了好奇。 等到我家盖了楼房,我才得以实现。从二楼的阳台我向河流看去,近处的农田和不远处的河流轮廓清晰,我看见了圩埂那边也是许多田地相间,更远处则是隐约起伏的山脉。秋冬季节干河时我曾看见一群汉子几乎光着膀子在河里收鱼,场面热闹。而至于山那边的世界是我当时还不曾想到过的。直至书本将我送到了镇上的中学。
上中学后, 有段时间我一周回家一次,通常是周末。由于学业繁重,我去河边的机会变少了。但我愿意在晚上从二楼阳台看看远处。夜晚,除了满天星斗和远处稀落的灯火,我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包括河流。 但我知道它一直静静地在那儿流淌。
我被告诉了很多的知识,当然也包括外面的世界。地理课上老师给我讲到了祖国的许多大江大河、山脉、湖泊以及他们的形成与演变。我知道了很多:诸如沿河而居是人们古以有之的习惯;河流对人们农业生产和饮食起居的作用;冲击平原是如何形成的等等。尤其讲起长江与黄河时,老师眼里充满自豪,而我也听得热血沸腾。心里暗许着有朝一日要去外的世界看看。 几乎与这个想法同时发生的是:我开始有点儿看不上我生活过这么多年的地方, 那条河流也是那么毫不起眼,它渐渐淡出我的视野。父辈们对我的殷切期许更是让我增加了要走出去的愿望,他们不愿儿孙像他们那样一辈子被束缚在这片土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几乎是无可争论的事实。
于是,又是书本将我送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故乡和那条河流一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3.
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了长江。它波澜壮阔,惊天动地,一往无前,具有吞吐天地的胸怀和力量。它让我震撼。浩瀚的江面上来往着各色的船: 有游轮、运沙船、远洋货船等,站在江边,汽笛的轰鸣和江水拍打着大堤的声音摄人心魄;夜晚江边码头灯火辉煌,繁忙而壮观。而这些都我从未见过的。后来我又看到过黄河的咆哮奔腾与太湖的烟波浩淼,也都令我折服。我还见到其他很多有气势的河流。我深信我见识了更大的世界,家乡的那条河流有点相形见绌,它显得太小家子气。
我还去了许多城市。又见识过西安古城的护城河、江南水乡的运河,我甚至觉得市内的某条河道也比它显得宽敞而阔绰。就这样,家乡的那条河流在我心中失去了位置,我几乎一度将它遗忘。只是偶尔会从家乡传来点它的消息。比如河上又修建了一座桥、夏天河的汛期又提前了等等。但这都微不足道。
在多年离家的日子里,那条河流逐渐被我遗忘。偶尔回到家,我也不会看它,也不会提到它。我原本以为它就这样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再引起我的关注。可是有一天,它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没在意。可是后来它两次,三次,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这让我很苦恼。它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我开始很抗拒。无论如何,我都不该想起它,我是见过大江大河的人啊。
在每年为数不多的回家的时刻,我有意不去看它,逃避它。但有一年冬天,我因事路过河边。我又看见了它。
由于正当枯水期,我看见了它的部分河床,漏洞百出。它是如此的瘦削狼狈。几张拦鱼的网无精打采地挂在几根烂桩上,任由寒风吹凌;本来就很细的桥墩浮出水面,孤零零地支撑着单薄的桥面;干涸的河床上遗留的贝壳和鱼类发出阵阵恶臭,几只河鸥正在河泥里啄食着。
眼前的河流俨然如一个垂垂老者,毫无生气;它又像是被玩弄后又遗弃的女人躺在那里,意冷绝望。
那一刻震撼了我,我像是犯了错而接受审判的罪人站在那儿,久久矗立,不知所措。我好像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嘲讽,将我团团围住。
也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切。它是一直在等我啊!它不惜熬干了自己,始终等待着那个离乡的游子,等待着这一刻。
4.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依然对大江大河投以敬畏的目光,但不再轻视家乡的那条河流,我将它放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它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梦中。
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我走到多远,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我,但它并不束缚和限制我的步伐,它只会在我偶尔偏离了方向时,轻轻地将我拉回正确的轨道。它会将年幼无知的孩童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内,以免遭受伤害;它又会将一个青春少年放的很远,它并不在意少年的狂妄会试图扯断这根绳子而是选择包容和原谅。
每当在家的时候我不再避讳地去河边走走。已经许多年没人去挑水和洗衣服了,因为家家都通了自来水;河边的草场依旧一年一绿,但上面不见了玩耍的孩子,他们有了更好的玩具;河上又多了石板桥,但在上面走的人却少了。只有河流依然如故,可我至始至终都没看见老妇人所说的那只纵入河中的水怪 。
这么多年,家乡的这条河一直默默地在那儿流淌,以后也会一直淌下去;它静静地注视着村里发生的一切;它始终无语,却又回答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