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曾国藩,半部成圣史


      一灯如豆,烛影摇红,屋内昏暗温馨,曾夫子静坐摇椅,轻轻晃动,家人仆从不敢近前。天津教案算是落下帷幕,半世功业毁于一旦,“早死三年是完人”,他品咂着这句话。“老夫的方案是最佳方案,利中国,抚夷狄。只是太后和皇上为何删掉我抨击洋人的文字,使我陷入‘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境地?”他想不通,他由中兴名臣,一夜之间人人喊打,政敌肆意攻击,乡人除掉他“湘乡会馆”的匾额题字,亲友门生缄口不言,这根定国柱石旁边,到处牛屎马溺。历经生死起落,早已宠辱不惊,只是内心难免翻涌如潮。摇椅一晃一动,他似睡非睡,脑子里往事历历,人面如故。

      他好像看到父亲手持戒尺肃立在侧, “梦中依稀少年时,父亲严肃检课业。 灯下独坐心忐忑,笔走龙蛇墨香溢。书卷翻动声细细,字字珠玑心所记。 一句不慎遭呵责,汗颜羞愧悔不及。”府君大人,您的教授方式太古板,子城(曾国藩字子城)跟随您学习有年,屡试不中,除了天赋不逮,您的授课方式也有责任。他仿佛看到父亲笑骂他逆子,敢挑为父的不是。那表情里明明全是宠溺。

      父亲旁边是发苍苍视茫茫的祖父星冈公,“祖父大人,孙儿终生禀从您的教诲,以懦弱无刚为大耻。”祖父的笑容里全是心疼,“我们子城是巨蟒转世,现已化生为龙了,哈哈哈”。祖父虽年老,声如洪钟,精神矍铄。绝口不提天津教案孙子所受委屈,有识之士装聋作哑,此案罪在一人,功利万民,他理解孙儿。国藩跪地长涕。

      老屋篱笆墙,母亲佝偻伫立,国藩不顾年老腿脚不便,小跑着迎上去,母亲轻笑提醒着:“慢点,慢点,都是一方宰辅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在母亲面前,儿子永远是个孩子”。母亲坚韧的品格,影响他一生不沉沦。母亲身边是一众弟弟妹妹。他们此起彼伏的喊着“大哥,大哥……”,血亲才是至亲,“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弟弟们,好样的。抬眼远望,弟弟妹妹们身后是曾氏二百多位后裔,俊杰辈出,没有一个纨绔奸邪。“我曾氏一门,光彩照人”。

      他的脚步没停,不由自主走出荷叶塘,前面那位,不是对他“悬牌批责”的主考大人吗。“文正公,不期而遇啊”。“他怎么叫我文正?我死后被追谥文正了吗?那可是文官最高荣誉了。唉,太后拖我入泥沼,又送我上青云”。“文正公,不怪卑职当年大不敬吧?”“哈哈哈,哪里话?您是我的前辈,悬牌批责是当头棒喝,此后曾某考运连连,拔擢晋升之快,洵属罕见。”

        曾国藩感觉这一路是佛国求法,是圣山敬香。

        眼见前方云雾缭绕,有三位仙人般的夫子在对弈品茗。近前,是唐鉴,倭仁,穆章阿,他纳头便拜。“唐夫子,艮峰兄,国藩一路走来,入理学门径,研修身之道,全靠二位引领。”唐鉴笑道:“斯人入斯门。你有一代大儒风范,引入门径,不过是指个方向而已。”倭艮峰也频频点头。曾国藩又拜向穆章阿,“恩师,国藩资质鲁钝,却官运亨通,独赖您全力扶持。”穆章阿宽厚一笑,“老夫为相二十载,平庸顺遂,唯捡拔人才一条堪慰生平,你是老夫一生的骄傲。”国藩再拜。

        又挪动几步,他看见去世已久的胡林翼胡润芝,向他深深一揖,“涤丈,想煞润芝”。“润芝,你我同辈,何须如此大礼?”曾国藩回应道。“涤丈大恩,润芝没齿难忘。当年您不顾自身困陷危局,调拨劲旅罗泽南部助我功下武昌,立下奇功。”“哈哈哈,润芝好健忘,曾某被困江西,你也身处危局,依然分数千精兵回援老夫……”不等曾国藩说完,胡林翼泣声道:“润芝一生交谊广博,刎颈之交,生死同袍,唯涤丈一人耳。”曾国藩沉思良久,若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者,也就是胡林翼了。

        曾国藩沉吟间,又走了一段路。左宗棠作晚辈状侍立路旁,曾国藩甚是诧异,这个一生诤友,屡屡言语折辱与他的狂士,怎会如此放低身段?“左帅,同侪之交,何须多礼?”左宗棠肃穆开言:“季高驱除外辱,收复伊犁,为国谋万世,能成此壮举,归功于涤丈源源不断的粮草军饷输送。季高拜谢。”曾国藩也敬重左宗棠的豪迈,“为国为民,儒者本色。与外人道,哂笑之,与季高言,心有戚戚焉”。左宗棠明大义,于是笑谈道:“听闻涤丈有给生者写挽联的癖好,左某东施效颦,愿为涤丈试写: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生平。”落款竟然是晚生二字。曾国藩也是一揖,知己相对,无需多言。

      缓缓而行,突然听到咒骂:“曾剃头,曾屠夫,刽子手,满清走狗……”激骂之人散发衣黄,却是那“天王洪秀全”。曾国藩微微一怔,信步走近,淡然道:“趁天朝倾颓,你依势蓄能,纠集百万之众,可堪钦佩;但毁宗庙而灭孔孟,屈就于夷狄宗教,你连枭雄都算不上,在曾某眼里就是个跳梁小丑。请勿多言”。大步而过,留咒骂与身后。

        不知不觉已在山巅,远望海面,英国军舰呼啸而过,炮声轰鸣。曾国藩五内俱焚,一口鲜血喷出。身边闪现容闳,“中堂大人,保重身体。”“容闳啊,你出洋留学,见识非凡。你我商定派遣留学生的事,务必执行到底。师夷长技。”容闳感佩:“中堂大人以一己之力,延续天朝半世,又以超拔见识立定华夏复兴之基。圣人复生,不过如此”!

        容闳退去,国藩四处闲逛。不远处凉亭下,一位白须稀发倒三角眼的老者端坐。细看来,居然是曾国藩自己。突然顿悟,这一路是一场见天地见众生,最后见自己的修行。四目相对,哈哈大笑,两个曾国藩了悟了一切。“他们说你是末代大儒,最后一位圣人,你觉如何?”“众生沉沦于贪嗔痴,我只是多了些舍身取义。”“你真觉得自己是圣人?”两人又是同时哈哈大笑。“在纯儒遵圣人之教,行百世之法时,我比他们多了些法墨的杀伐决断,多了些兵家的阴诡之机。以儒家之心入世,以道家之姿出世,以法墨之雷霆手段做事,乱世无圣母,只有解决问题的英雄。”

      梦境悠悠转醒,坐在摇椅上曾国藩已释然了天津教案带来的铺天污名。“百年之后,有知音明我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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