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忘记那垂危的老人病床前的那束玫瑰,红得滴血。在那苍白而带着浓烈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顽强地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如今,穿越了时光30余年,清香依旧在我的记忆中氤氲着,从没有被那天的寒风吹散。
玫瑰是张教授送给他即将离开人世的妻子周教授的。两位老人都是解放前归国回来的老教授。
张教授退休前是江城那所大学英语系的权威,而周教授则是那所高校音乐系的钢琴教授。
那年,大雪纷纷扬扬。年近九旬的周教授在医院里已经静躺了半个多月。
我的父亲是那家医院的医生,每天都会去她的病房,并细心地为她检查,回来会难过叹息好半天,忍不住念叨着:“死神离周教授越来越近了!”
张教授那年近九旬,腿突然跌伤,休养了很久,可依旧只能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地挪步。可是,他依旧没有放弃为我们开的每个周六的免费英语讲座。
来他家听讲座的人很多很多。在上个世纪那个年代,出国热刚刚开始风行,可是懂英语的人却凤毛麟角,而张教授这样的美国博士出身的老专家在那个宁静的江边小城实在是太稀缺的资源。
老教授退休后,谢绝了学校的挽留,而是义务开起了家庭免费英语培训班。因为,他认为校园里有足够的英语教学资源,而广阔的社会有很多的人希望去学习英语,却没有人去帮助他们。
每次讲座,他都需要在那台老式的打字机前忙活上整整一天。因为,他需要给每一位来听讲座的人都预备一套当天的讲义,几十个学生他就需要打上几十遍同样的材料。在两位老教授的家里,除了周六上课时间,平日里劈劈啪啪的打字声很少间断。
多年后,我依旧无法忘记在两位老人温馨的家里度过的那一个个美好的周六下午。他和周教授会给大家准备好茶水,有时还会预备上精美的小点心。
两位老人都是基督徒,讲座前,张教授会很虔诚地唱首赞美诗,然后带领大家开始学习。而周教授则在另一个房间里教授前来学习钢琴的普通人家的孩子。
两位老人相守一辈子,解放前一同赴美留学,解放后一同归国报效国家,曾被日本宪兵关押过,也曾并肩经历文革的艰辛。
岁月在他们相守中流过。即使两人白发苍苍,我们这些学生依旧可以经常看到那动人的场景:两人并肩弹琴,流露出快乐的笑容。
这次周教授病了,患上的是最疼痛的胰腺癌。我们这批学生看着这位年迈却依旧每天坚持用颤抖的手划上精致妆容的美丽的女人,生命的气息就那样被一丝丝抽去。
那段时间,有着孩子般快乐笑容的张教授长久的静默。每天清晨他都会拖着病腿按时去看望自己的妻子。
似乎到了两位老人最后分离的时候。那天下午,张教授突然与我们说:“帮我买一束玫瑰吧,要最鲜艳最美丽的那种。”
玫瑰买来了,老人进了他的卧室,再出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他突然换了一身我们从没有见过他穿过的装束:一身黑色的西装配上了一条大红的领带。
他在镜子前忙活了半天,将自己的那头白发梳理地一丝不乱。
一路上,老人的表情宁静而庄严。他谢绝大家的帮助,自己抱着那捧红得滴血般的玫瑰,艰难地拖着病腿在雪地里一步步挪上盖在小山上的住院楼。
玫瑰被捧进病房时,周教授苍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小姑娘般惊喜而害羞的神色,淡淡的红润将苍白神奇般地挤走了。
两位老人就那样,握着手互望,轻轻地聊天。病房静悄悄的,玫瑰安静地散发着清香。
第二天,周教授去世了。张教授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不住地对我们说:“感谢主,她没有受苦,即使是那么痛的胰腺癌,她去时,都没有感到什么疼痛。感谢主!”
如今,两位老人都已经离开人世30余年。那玫瑰早已经在病房里枯萎凋零。可是,两位老人肯定没有想到,那玫瑰会成为种子,种在他们的学生的心里,也种在了曾经是小姑娘的我的心里。
时光荏苒。如今,我们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钱钟书和杨绛的那个时代,也不再是我们父母的那个时代。
在我们的时代里,有着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关于爱情的悲喜剧,有着各种戏剧情节的有关婚姻的狗血剧,可是每想起那两位可敬老人微笑的面容,我依旧相信:在有生之年,做一些对他人有助益的事情,是最有意义的;离开人世时,在爱和玫瑰的祝福下,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