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你,看到你了,我的心空了,我的心也死了。
我不认字,也不会写信,我想和你说说话,那些憋了一辈子的话说给你听,我估摸着,日子不长了,我就过去找你。
我看着墙上你的画像,像你又不像你,不如你本人光迷俊眼的。我们结婚的时候,哪敢这么看你,只呆在家里三天,身子还没热乎够呢,你就跟着队伍走了,这一走,就是一辈子,我脑壳里都是你那个时候的样子。
娘在的时候,我们娘俩拉拉闲呱,说道说道你,打发打发那些闲日子。娘走了,剩下我一个人,白天,我拼命干活,里里外外的营生我都自己扛着。春天,下地点种,然后浇水除草,夏天割麦扬场,秋天刨红薯收倉,累的直不起腰,吃不上饭,我也得撑着,家里没有男人,天都塌下一半,你不在家,夏天也是冷的,可我一直在心里念叨着,就像你在我身边。
晚上天一黑,就不好熬了,做活没劲头,吃饭也不香,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睁着眼也不知道看什么,有点动静还吓得扑棱扑棱的,我就拼命想你,想的眼泪哗哗淌,想的心口窝生生疼。我的头发早白了,心也快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就不会想了。
我们才结婚三天哩,好像一眨眼的功夫,那个穿军装的小兄弟来喊你,说要去打仗,你二话不说就跟着队伍走了,来不及带上我还没做好的新鞋和鞋垫,也不知道你要上哪儿去,只知道是跟着刘邓大军的队伍。一听打仗我就害怕,听娘说你小时候就是打架不要命的人,身上受了伤流了血也不喊疼,想起你满身满脸流血的样子,我的心就缩缩的难受。
后来,你捎来信,还是在打仗,跟着野战军三纵的陈锡联司令员当营长了,我不管你当什么,我就喜欢你当我的男人。
再后来,解放了,仗打完了,村里有当兵回来的人,也有送来烈士牌的,我去问村里也问县里,都说仗打得太多了,队伍也打散了,好多人联系不上,唉,联系不上也是好事,村里铁子家里挂上了烈士牌牌,她婆娘抱着孩子哭的晕倒了,看着心里不落忍。没你的信,是没找着你,我心里还有盼头。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十年十年也过去了,怎么还是没你的下落,我想你是不是在外又成家了,抹不下脸来见我,没事的,我知道你活着就行,咱俩没有娃,你的娃就是我的娃,你赶快带着婆姨娃娃们回来吧,我们是一家人,我可喜欢娃娃们呢。
你还记得村里大辫子的二妮吧,我和二妮差不多大,我还大她两岁呢,她都当奶奶了,天天抱着胖乎乎的肉蛋蛋,可喜人了。我做你的婆姨时,就想生一堆娃,那样我就忙的照看娃娃们,就没空想你了。
我还是住在那两间老房子里,门窗老漆皮都掉了,房梁的老木头也朽了,村里让我换地方搬家,我不愿意,怕你回来找不着家,我就在老屋里等你。
我慢慢上了岁数啦,追着你打仗的路线找了你快50年了,我不甘心呢,趁着我身子骨还能动,我还要去找你,今年(1996年)十月,身子养了养,又找了问了你一起当兵的,说四七年你在鲁西南打仗,我从山西往山东赶,到过郓城、定陶、曹县,都没有音信,听说打得最后一仗是在金乡一个叫羊山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羊山战役纪念馆”,里面全是那场战争的资料,我高兴坏了,终于有消息了,我摸索着找去了,里面挂着好多图片,都是穿军装的人和打仗的场面,我看不懂字,就跟着听,一个老同志在讲,听说她是烈士陵园退休的守墓人,她讲的很动感情,说羊山那一仗打了16天16夜,大雨也下了16天16夜,死了很多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正赶上最热的三伏天,尸体腐烂,臭气熏天,羊山下尸山血河,非常惨烈。她指着一幅画像说他是三纵19团三营的营长南峰岚同志,在抗日战争中参加过夜袭阳明堡机场,击毁击伤日军24架飞机,在羊山战役中带领三营主攻时光荣牺牲,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大英雄。
南峰岚?南峰岚?
像被雷击了一样,我听到了南峰岚几个字了,我听到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我不敢相信,我仔细看那个画像,像你又不像你,我睁大眼睛怔怔的盯着你,离你那么近又那么远,我想摸摸你的脸,可厚厚的玻璃隔着我,摸不到你,只能看着你………
人都走了,我不想走,终于找到你了,我怎么再让你离开我,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你,看着你抱着炸药包往前跑的样子,那种不要命不管不顾的猛劲,你这是往哪儿跑呢?你看我一眼好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讲解的老同志领着一些人过来了,他们都是馆里的人,他们扶着我坐下问我,我也急着问他们,还有第二个南峰岚吗?是哪里人?哪个部队的?越说心里越凉,越问心里越痛,真的是你,我的老汉,我结婚才三天的男人。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像是被一棍子夯懵了,你死了,我的天就塌了,我的心就死了。
这50年,我靠着“你还活着”支撑着我,没有倒下,因为我要找你,今天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不会说话不能对我笑的冰冷画像,他们带我到烈士陵园,一个四方的黑色墓碑,上面有你的名字,但里面没有你的身子,只有一个有血迹的军帽。我坐在你的墓前,摸着碑上你的名字,墓碑好凉呢,你冷不冷啊,我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没有气力了,说不出话,流不出泪,我等着,盼着,想着,念着,心里面全是你,我才有活下去的劲头,你突然一走,就像家里的老房子的房梁断了,家就没了。
我76了,也快走不动了,今天看见你,心实落了,这一辈子的话今天都给你说了,我想我很快就去你那儿,我们真要见面了,我找了你一辈子,你等我几日子吧。
后记:
这是在参观《鲁西南战役纪念馆》(前身是《羊山战役纪念馆》)中一幅战斗英雄南峰岚的画像引起的一段往事。
1996年10月,一名瘦弱孤单的老人在这幅画像前站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经过馆内工作人员询问得知,她就是南峰岚新婚三天就离别的妻子,自1947年南峰岚下落不明后,她从老家山西芮城的一个小山村外出寻找自己的丈夫,陆陆续续找了近50年,终于在金乡羊山找到了已经牺牲的丈夫,讲解员讲的饱含深情,参观者听的潸然泪下,我始终忘不了那个瘦弱孤单的老人身影,遗憾的时当年正值建馆初期,也没有留下老人的名字,再去他们老家找时,老人已在得知丈夫牺牲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就去世了,留下一个深明大义任劳任怨又深情似海的劳动妇女的形象。
我虚构了她与丈夫相隔近50年的一个对话,用了一些山西方言,对话是虚构的,事实是真实的。羊山之战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国共两党之战,不管谁赢都是输,都是两败俱伤,战争带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留下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战争的意义和战争的惨烈同样让人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如今,在当年激烈的战场遗址上,留下一个红色羊山,一个因特殊地貌构成的有山有水鸟语花香的美丽地质公园。
2019.04.30
南峰岚烈士
无名烈士陵园
当年战场的遗址,现在的羊山地址公园
羊山湖
曹公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