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刚毕业去三院实习的经历,因为对那件事有些排斥,所以太具体的时间记不得了,只知道是一个风雨交加的下班时间,我因对实习医院的路不太熟悉而意外闯入了这座废弃的医院楼。我攥紧满是铁锈的车把手,看着导航屏幕上不断闪烁的“信号中断”提示——三院实习报到前的这个黄昏,我彻底迷失在黄河滩的雨幕深处。
车轮碾过断墙下堆积的玻璃碎片时,某种类似骨骼碎裂的声响让我脊背发麻。这座十字形主楼的外墙布满血管状的藤蔓,二楼窗框间悬着半幅残破的红十字标识,像是干涸的血痕。风从空洞的窗口灌入时,整栋楼发出呜咽般的共鸣,仿佛某种活物在黑暗中换气。
推开铁门的瞬间,陈年福尔马林的气息混着霉烂物的酸臭扑来。手电筒光柱切开黑暗的刹那,我看见尘埃在光束中翻滚如浮游生物,墙面上大片水渍勾勒出病床形状的轮廓。最深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每一声都精准地砸在心跳的间隙里。
走廊两侧的病室门像排列整齐的棺木。第七扇门虚掩着,门牌上的“病理标本室”字迹被暗黄色污垢覆盖。推门时铰链发出濒死般的尖啸——整整三排玻璃罐在黑暗中浮现,惨白的手电光掠过那些悬浮物时,我扶住门框剧烈干呕起来。
第一个罐子里蜷缩着硕大的连体婴,皮肤呈现煮熟的虾子般的粉红色;旁边浸泡着布满神经束的眼球丛,像一团被染血的蛛网;最深处那个两米高的圆柱罐里,一具无皮人体标本正背对着我,脊椎棘突如锯齿般凸起于暗红色的肌肉纹理间。
猫嚎声就是在这时撕裂寂静的。那声音贴着我的后颈皮炸开,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转身时手电光剧烈摇晃,在对面玻璃门上照出自己扭曲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某个拖着腿走路的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
“咳...咳咳...”
苍老的咳嗽声从标本室深处传来,带着胸腔积液般的黏腻感。我僵直地看着那具无皮标本缓缓转过来,露出被剥离了眼皮的双眼,玻璃珠似的瞳仁在手电光下泛起灰白色。
黑暗中传来铁器拖行的刮擦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近得像是贴着耳廓:“姑娘...”
病号服衣袖擦过我的手腕,腐臭味浓得如同打开了一座活葬墓。我疯狂捶打着反锁的标本室门,玻璃罐里的液体开始无端震动,连体婴的指尖似乎在水波中微微蜷曲。
“走...别回头”
苍老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呜咽。铁器声在门外戛然而止,夜猫发出被掐断咽喉般的悲鸣。最后一道闪电劈亮整个标本室时,我看见所有罐中的标本都睁开了眼睛。
撞开门狂奔时,背后的咳嗽声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月光从破窗漏进走廊,照见地上新鲜的血滴呈梅花瓣状散开——那是猫的脚印。在冲出大门的瞬间,某种冰冷黏腻的东西擦着我的脚踝掠过。
晨光中的废墟静卧如兽尸。我瘫倒在泥水中回头,看见二楼某扇窗前站着个佝偻的身影,它手中提着的东西正在滴落暗色液体。风里飘来福尔马林与衰老躯体混合的气味,那扇窗突然砰地关上,像合上了棺盖。
后来三院的老护士长听说我的经历时,正在清点药品室的安眠药。她抖落着一个笔记本,本子里夹着的1942年H河周报剪报,泛黄的报纸上印着《滩区医院标本失窃案疑云》,配图里某个玻璃罐的裂痕形状,与我记忆中那个连体婴容器上的裂痕完全重合。
“那年发洪水冲出来好多东西,”她突然用镊子夹起张照片,“管标本的老张头就是那天淹死的,总穿着件染着福尔马林的病号服。”照片上弯腰整理罐子的老人,袖口露出猫爪抓痕。
我最终没敢说出那夜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当铁器声没入雨声时,有个声音贴着我的耳垂说:“下一个标本瓶还空着呢。”